“叶郎中?”夕颜心中疑惑,随即便明白,兴许是白进为她请来的那个诊治头痛之症的郎中吧她回头朝与自己隔着一个湖的对岸望去,一前一后两个匆匆的身影,正穿过那石桥而来,白进的声音厚实地穿透细细花间香风。
“大少女乃女乃”白进走近到跟前,面上挂着殷切的笑容:“平日里叶郎中是不与人诊治的,只应着病人的症状开药,他的医术在我们池林城中数一数二,适才我也是千般万般才把他给请了来。”他极尽奉承,像是在为曾经与夕颜的对立而愧疚,“大少女乃女乃快些屋里请好让叶郎中细细诊治一番。”说着,便伸出臂来为她引路。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白进确实是有心弥补那一次在她面前骄纵的过错,夕颜虽依旧有些不情愿,但终了还是随着他一起,往小厅中去了。只在侧身的一瞬,似心念牵引,她忍不住朝那个叶郎中望去,他正毕恭毕敬地垂首而行,银灰色棉袍束身,腰间只由简单的双编褐黄麻绳服服帖帖勒紧,并无文人雅士喜好的金银玉冠束发,倒是用着同样的双编褐黄麻绳穿着几枚铜钱做饰,这样不拘的风格,同行踪与心思诡异的姜郎中,倒是有那样几番相似。
三人进了倚墨院的小厅,随即便有下人奉上茶果来,夕颜刚刚落座,白进就已经将茶盏送到她面前,他如此热情,反倒让夕颜觉得自己心胸狭窄过于计较了,便也现出笑容直截了当道:“白管家不用如此殷切,我明白您是为了那榆盘院中的事情,那儿曾发生过什么争吵与对立,我已经通通都不记得了,所以,您不用再这般唯诺待我,只像平日里携伴四叔那样便可,都是一家人,又并非在都城的府中,并没有那么多捆人的束缚。”
白进听她如此说,似有些激动:“大少女乃女乃这样说,更让白某觉得愧疚了,倘若对您本人有那样一丁点的了解,也不会就轻易听信了谣传。”
夕颜呵呵一笑:“既是谣传,自然是来的快,湮的也快,白管家又何必再继续纠结于由那谣言给你我带来的摩擦呢?”
白进竟笑着摇了摇头:“大少女乃女乃果真不是那种只会涂脂抹粉俗世女子,如此一句,便点破了这令我淤积于心的困扰,白某真心佩服。”
不想这昔日在她面前桀骜不驯的白管家,此刻是十二分的虔诚现于面上,夕颜笑意更浓了,如此释然解决,便是她想要的,于是说道:“那白管家就不用这样客气了,领着这个叶郎中去领些赏银离了去吧今儿赶了一日的路,我还真是有些乏了。”自己的头痛之症如今已经知道了原委,若是被这位所谓医术超群的叶郎中诊中了结果,岂不是要增添子逸的牵挂。众人原本就是要来这城里耍玩,不想因了这“断红妆”的血腥玷污了自己心中圣洁的池林,况且如今有了裴申的解药,即使这毒在自己体内存了几个月,也早晚会痊愈。
“这……”白进犹豫地目光闪烁,随即坚定道:“大少女乃女乃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应该由郎中来诊治,虽然白某是为了赎罪,才如此热情地为大少女乃女乃奔走,但方才听了您的一番话后,白某对您已经远远高于赎罪的本意,您是个难得的好主子,白某今后愿真心相待。”
夕颜掩嘴一笑,无奈道:“罢了罢了看来我今儿是非得应你们一次了。”说着,便朝依旧杵站在一侧的叶郎中望去,他正卑躬俯首一言不发。
“叶郎中劳烦了”白进转身朝他笑了笑,却也似发现此刻的他太过谦逊,便说道:“叶郎中不用拘束,这是我们萧家的大少女乃女乃,从长兴城来这里游玩,今儿才刚刚到,听大少爷说,大少女乃女乃路上时便因头痛晕厥过去一次,如今想让您给细细诊治一番。”
那位叶郎中倒是十分的奇怪,即使是听到了白进的这些话,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白进有些尴尬地朝夕颜一笑,似在对两人说道:“也赖我适才为了请来叶郎中,我撒谎说是四老爷老毛病犯了,他才破例愿意前来,以前四老爷调养身子的药材都是叶郎中负责,但他的原则便是,从不为人把脉诊治,只对症开方。”
“哦?”夕颜定睛望向这奇怪逻辑的郎中。
他始终是纹丝不动地伫立在白进后侧,虽是看不清容貌如何,但夕颜能够从他平静地呼吸与波澜不惊的身体看出,他并不是因为胆怯才如此,倒像是在刻意掩饰些什么,在白进的步步紧逼中,他似乎也在极力挣扎,而挣扎的对象,便是她,再确切一些来说,他像在有意躲着她。
如此想着,反而引起了夕颜的好奇,她油然而生一种会一会这岿然不动的江湖郎中的冲动,于是平和道:“叶郎中不必拘束,想来您定下从不替人诊治的规矩,兴许是因为自身性格内向,可既然身为郎中,必是要以替人解除痛苦而生,不把脉、只开方,倒有些不合情理了。”
白进听夕颜这样一说,便忙圆场道:“叶郎中平日里都很少出门的,大多是呆在屋子里整理草药,只偶尔去山中采药,也不常与人交往,所以难免会拘谨一些。”说着,朝后退到他的身旁,手肘朝他垂着的臂上轻而实在地碰了碰。
叶郎中低着的头微微朝白进偏了偏,白进忙小声道:“大少女乃女乃是个性子执拗的人,她既然又让你诊治,便是你怎样都推月兑不掉的了。”
话音刚落,叶郎中便似已经结束了内心挣扎,再无犹豫地迈出脚去,在与夕颜一桌之隔的椅上坐下,放下随身相携的小箱,用碧竹编织而成,青女敕可见,他从中取出一个四寸长红木刻枫扁脉枕,沉声道:“大少女乃女乃请”
夕颜缓缓将手腕支放在那小枕上,目不转睛地盯望着他,闪烁起或喜悦或悲怀或不解或释然的神色来,她转过脸来朝正舒心一笑的白进吩咐道:“白管家先下去吧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叶郎中。”
白进笑容只稍稍停顿,便灿烂不改道:“哎小的就在院子里伺候着,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召唤,待诊治完毕,小的还要遣人送叶郎中回去。”说着,便快步退了出去。
这小厅虽然不大,但梁顶皆建得较高,如今只余下两个人,就更显得有些空旷。夕颜的目光穿过小厅中的六扇垂地长门,直直飞向院前的那片湖水,同自己此刻的心一般,垂石四溅后的平静。
“大少女乃女乃是中了乌兰国的奇毒,断红妆。如今毒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要每日继续服用解药便可。也就是说,大少女乃女乃是知道自己已然中毒,并已经找到了解药。”叶郎中沉厚的声音不减。
“叶郎中可否告诉我?您为何会选择来这池林城中呢?”果然不出所料地被他准确无误地诊出了原因,夕颜却并不顾他的款款道来,只收回伸出去的手,兀自问了起来。
正在将脉枕收回到箱中的叶郎中,手忽而滞于半空,随即继续慢里斯条地收拾着,并没有像夕颜想象的那样以沉默相对,只应声答道:“因为曾经一个朋友的赞不绝口,让我十分欣羡,一直想要领略一番,于是便来了。”
“您还真是随性之人。”让夕颜欣羡的,倒是他的这番不羁的性情。
此话似说到了叶郎中心间,他竟呵呵一笑,感慨道:“人生何其短暂,若只让自己捆束于不愿迎合的环境之中,日日煎熬,却又要日日献笑,是多么的痛苦,与其如此执着而卑微地追求世俗的权贵,倒不如择另一片自己喜爱的心灵热土,潇洒度此一生。”
“说的也是,权势高贵如何?腰缠万贯又如何?终了,每个人都是会同一样出生般一样死去,谁都没有例外,只这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中,不同的,却是腥臭的折磨与平静的经年。”夕颜顿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三王爷与旭王爷,即使是在这儿女成人的年岁,依旧不减对钱权的追求,如此,太累。
叶郎中顿时抬眼望着夕颜,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深笑其中。
夕颜感觉到他的注目,置之一笑:“叶郎中可否告诉我,您的那位朋友是如何对这池林城赞不绝口的呢?”
叶郎中的思绪随着她最后一字的落音,陷入了曾经的回忆之中,他不禁笑道:“她用一首诗来描绘池林之美,不止是当时令我无尽畅想,甚至是如今依旧难以忘怀当日顿生的欲前来追索一番的热情。”
似回忆也翩飞到那日的荣胤院中,难怪他在听到那诗后,会紧紧遥望着西南方的天际,“少春薄夏掩冬鬓,栖秋斫残染烟苔。穷极始知虹林尽,浅躇不得青峰皑。一抹晞月一朝隐,半声子规半度裁。雕栏镂玉子孤逸,何人何时何复来?”夕颜眼含笑意地回望向眼前的男子:“叶慕你还真是不羁得很,竟因了我那一首诗跑到了池林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