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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中刻,元宵灯会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串儿他们已经熬不下去了。就连出尽风头的坠儿,也蔫巴了。
李迥、李适、李邈送串儿他们回来。
一路上跟李迥跟坠儿有说有笑,李邈和竹汐嘀嘀咕咕,而李适、竹元、串儿却发着呆。
以前最喜欢粘串儿的李迥,自始至终没有跟串儿说一句话。
串儿拎着李适送的精美鲤鱼灯下车后,李迥只是瞟了她一眼,而后别转头去。
车很快消失在灯火璀璨的午夜长安大街。
串儿撅嘴回想着李迥的表情,莫名其妙,暗叹一声:“大过节的,摆什么脸色?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杳娘他们早已回家。
萧翁和眉娘受不住累,先睡下了。
杳娘独自坐在院子里等候串儿,迎着寒风,就着两样小菜,喝着酒,满脸的心事。
串儿敲门进了屋,将鲤鱼灯吹灭放下,坐到杳娘身边:
“耶,喝酒?不累吗?咱洗洗睡吧。”
拉拉杳娘的手,却发现那手正在颤抖。串儿疑惑地看着杳娘:
“怎么回事?是在灯会上遇见什么麻烦了?”
杳娘仰头灌下一杯酒,眼泪流了下来:
“串儿,今天,我看见他了。而且,他也发现了我。”
“谁?”
“你的父亲。远远地,他看见了我,我清楚地听见他叫了两声‘杳娘’。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比以前黑瘦。他想挤过来,可是人太多,我又害怕,拼命躲闪,跑掉了。串儿,我真的看见他了。”
突然捂住嘴,哭泣起来:“原来,我一直惦记着他。虽然脸伤了,还是希望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会介意,希望他能亲自接我们回去。”
串儿看了眼阿翁他们的房间,然后低声道:
“阿娘,您喝多了。咱洗洗回房说话吧,别让阿姆他们听见了白白担心。您把所有一切都告诉我,有什么事咱慢慢商量。串儿大了,能与你分担痛苦,共享欢乐。我是您唯一的女儿,要相信我。”
杳娘抹着泪,看了串儿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串儿的确长大了。阿娘没喝多,阿娘听你的。我去弄水。”
看杳娘进了厨房,串儿把波力扔出来:
“你先睡吧。我要跟阿娘聊天。这十五过的,真累”
娘俩换了衣衫,躺在床上。杳娘抚模着串儿黑亮的头发:
“串儿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又顺滑。”
串儿抬头看她一眼:“您想夸自己吧?”
“嗯?为什么?”
“我是您生的,我有什么优点,那都是承了您的好。”
杳娘闷笑着:“是啊,是啊。其实,你的鼻子很象你父亲,耳朵也很象。”
“阿娘,为什么见到他会害怕?为什么离开他?”
“不是怕他,离开他在外求生存也是情非得已。而且,女子讲求德言容工,我这容已毁,怎么见他?他常年在外征战,军功显赫,很少在家,与家中子女妻妾难得一聚。见到他平平安安的,我就满足了。”
串儿迟疑片刻:“那,您是妻,还是妾?”
杳娘脸红了:“串儿,说到这个,阿娘得先告诉你前情。”
“您说。”
“我们是蜀地人士,你外祖乃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麾下领军参事。那一年发生叛乱,逆贼勾结吐蕃联合南诏,攻击西川。西川只有不到四万的军力,只能向朝廷求援。蜀地易守难攻,领军元帅派你的父亲潜入蜀地相商,无奈他被叛贼重伤,只得在我家将养。”
串儿点点头:“你就是那时候看上他的?”
“算是吧。你外祖忙于战事,他伤势沉重身份特殊,不方便交给医官,母亲带着我们担负起了照顾之责。其实,战时也没那么多男女顾忌。”
“等我们发现双方心意的时候,已经陷入太深。那时才知道他已有妻室。我不甘为妾,却又放不下他,却没想你外祖与他父亲有旧,看我们有情,便将我许给了他。”
“做妾还用许吗?”。
串儿发现自己口气有些不对,已经来不及了。是,自己早有感觉,可是真的听杳娘说出来,心里还是很失望。算了,不能拿自己的观念来要求这个时代的女人。
“他父亲许诺,允他纳我为贵妾,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子女视为嫡出,都记入族谱。我想了想,这样既能让感情有个结果,又能让子女不吃亏,也算不错。”
“既然是贵妾,那你怎么不回那个家?就算容貌受损,养老还是可以的吧?”
听着串儿有些刻薄的话,杳娘眼泪流了下来:
“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要将我和你记入族谱,必须开宗祠。夫人说必须等他和你祖父都在的时候,才行。”
“所以,在那里,你一直只是个妾?我也只是个庶女?”
杳娘有些慌乱:“不是,你祖父跟你父亲都认你为嫡出的,只是差那么一步。”
“不争论。为什么他们离开京城,我们却没跟着?”
“那几天,你受了风寒。我们一直在住的院子里,闭门不出,外面时局如何,我根本不知道。直到,我曾经救过的丫头,在灶下烧火的顺儿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夫人得了吩咐,带了所有人,跟随官军西出长安而去。”
串儿抚额:“看来,人家是故意抛下我们的。唉,谁叫您抢了人家夫郎,分薄了人家夫妻的感情呢”
杳娘呜咽着:“我进门前,已经有三个妾了。”
“可他们不是贵妾,对夫人而言,您最具威胁性。”
“我怎么威胁了?又没想过抢夫人的位置,也没想过争权夺利。”
“哼,你没想过又怎样?你加入这样的大家庭,就已经卷入了这争斗。还好,你没有儿子,否则,我们早没命了。”
杳娘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阿娘,您别难过,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只是也要承担这样选择的后果。告诉我,他是谁?”
杳娘嗫嚅半晌,才说了出来:
“郭子仪的三子,左赞善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卿郭晞。”
串儿倏地坐起身来:“郭子仪居然是我祖父?哈哈,可真有缘分。”
掏出脖子上挂的玉蛇挂件:
“这还是祖父赏的。”
杳娘微张了嘴:“当年刚怀上你,娘梦见吞吃了一串红果果,所以,你父亲早就发话,无论男女,乳名都叫串儿。生了你,你父亲又送信来,说你祖父很高兴,准备了一个玉蛇挂件,要送你。可他们人在外身不由己,直到长安沦陷也没回来,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到了你手里。”
串儿点点头,又缩回被窝:“乳名?那我的大名呢?他对你好吗?”。
杳娘点头:“你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他呢。这不是没来得及取大名嘛。他对我很好。只是他在家时不爱去其他人那里,我担了不少骂名。”
“那可让夫人省心不少。这么多妾,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为了贤名,还得撑着。你们一斗起来,她就扬眉吐气了。干嘛娶那么多妾?”
杳娘摇头:“我可没跟人斗,男人只有一个,他去哪儿谁能强迫?他征战沙场,家里怕他丧命无后,督促嫡妻帮他纳妾,个个出身不错,都是士族嫡女。夫人背着人时还是有些怨言的。”
“阿娘,你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奈何去做妾前面就算挂个‘贵’字,那还是妾,在嫡妻面前就是个低贱的奴婢。插足人家夫妻,正妻恨你们,应当的。”
杳娘黯然:“你恨阿娘么?”
“嗤,现在恨有用吗?阿娘,我们不回去好吗?您可以找个人再嫁,过一夫一妻的生活,自己当家做主。”
“串儿,阿娘对他有感情,很深。而且,婚书契约在他们手上,你以为我可以随便再嫁?”
“那,我们就在这里服侍阿翁他们一辈子。对了,阿娘,我话可说在前头,我是绝对不会给人做妾的。若您将来要把我给人做妾,我一头碰死,嗯,或者远远逃走,永远不再见您。”
杳娘一把搂住串儿:“阿娘是那种不为子女打算的人吗?串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诛心之语?阿娘这心里,痛死了。阿娘不悔跟了你父亲,可是,串儿埋怨阿娘,阿娘很难过。”
“那你答应我,我们不回去。那浑水,谁爱趟谁去。”
“阿娘答应你。串儿,阿娘还是希望你回去。因为,你应该生活在那里。串儿,你别生阿娘的气好吗?”。
“阿娘,我没生气。嗯,做郭子仪的孙女,感觉还不错。”
郭晞府邸。
一女子穿了蜜合色家常袍子,依靠在短榻之上,柔柔的声音带着些冷意:
“你亲耳听见阿郎叫了两声‘杳娘’?”
一青衣奴婢低头应喏:“是。听得很清楚。”
“哼,居然还活着。送话出去,派人搜寻,一定要在阿郎找到她之前,找出来,然后”
手向下一甩:“送她上路。郭府姨夫人,可没那么好当。”
“那,小的呢?”
“还用问吗?”。
舒了口气:“当一切消失,他无从寻找,那只能证明,他,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