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长安的乌烟瘴气弄得灰蒙蒙沮丧不已的钏儿,看见这天然的田园风光,心情一松,觉得眼睛都亮了不少,受不了吸引,嚷嚷着让轻歌扶了自己,跳下马来。
又回头从轻歌身后的背包里抓出波力,顾不得众人诧异的目光,一人一鼠感慨万千地望着远方缓缓向前行进。
轻歌咬唇,无奈摇头,叮嘱众人稍等,自己随侍在钏儿身后。
绿油油的一大片藤蔓植物,装点着深秋的田野;田埂缓坡有用稻草捆扎了根部准备过冬的桑树、柘树,还有成片的竹林、不知名的未落叶树丛。
据轻歌介绍,田里的藤蔓植物是冬薯,未落叶的树丛是橘树和枇杷树。
钏儿讶异:“轻歌,没想到你对农事还有几分了解。奇怪,这山上不是应该更冷吗?怎么到了庄子附近却比长安还暖和?”
波力环顾四周,不屑地说道:“你也不看看这地形,明明是一个盆地嘛。”
钏儿恍然,回头看看轻歌,轻歌懂事地退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钏儿看着袅袅的炊烟,突然悲从心起,哽咽道:
“波力啊,你不觉得我真是命苦吗?”。
“怎么了?”
“若是当年我能穿到这里,不是就不用受那提心吊胆的战乱之苦了吗?若是在这里再生,也不用认识阿翁阿姆阿娘,受那生死别离如油煎火焚之痛。”
“可是,这里应该没有适合你的附身之体啊”
“是啊,真的太遗憾了。虽然这里处于与世隔绝状态,可我却觉得这里才是过日子的地方,让人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胡说什么呢?在长安城你有吃有穿有玩有产业有封诰,哪里就让你不顺心了?”
“那里不象现实中真实的生活,没有一丝温馨静谧。那里更象一个舞台,所有的人都带着面具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按着别人拟好的剧本饰演角色,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
“这里有什么好?整天在土里刨食,看天吃饭。”
“可我就是喜欢这里,喜欢得想哭。在长安虽然穿锦着绣,可是仍然感觉寒冷;虽然吃香喝辣,仍然觉得食不果月复。波力,我好想家。”
“行了,也太夸张了。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盘,你可以慢慢将你的生活重心转移到这里就是。不过你也就说着热闹,不好好把庄子打理好,那也是没法生活的。”
钏儿挠头:“对哦,我忘记了,这里现在是属于我的。”
钏儿高兴起来,拭去眼角的湿润,向庄子跑去,完全没有一点淑女风范。
轻歌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娘子露出小姑娘的本来面目,不由开心地笑了,跟在后面跑着,叫着:
“娘子慢些,小心摔了。”
杜庄头笑微微地在不远处看着,心下暗忖:娘子好象跟府里的五娘差不多大,说话行事却是一股子老成相,可毕竟才十多岁,这不,一下就露馅了。
招呼着众人赶紧将骡子赶进庄子,他还得向娘子详细汇报这些年的帐务呢。
此刻已是近午饭时间,庄子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一片。更因为知道今日主家要来,庄户们一个个倒是尽力拾掇了自己,带着妻儿张望着。
钏儿一跑进庄子,就看见了这盛大欢迎的场面,愣住了,还没回过神来招呼,一只大黑狗冲了过来,钏儿吓了一跳,反应迅速,回转身便跑。
跑了几步想起老人说过,被狗撵的时候不能跑,正想停下来,看见大黑狗跑近了,吓得叽里哇啦:
“轻歌救命”
轻歌随手拾了根木棍便要打向恶狗,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狗转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钏儿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喘气,这时又听见波力的救命声:
“吱吱,钏儿救命”
原来,那大黑狗一直追的就是波力。
钏儿后来才知道,这个庄子的狗是典型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为什么呢?因为庄子粮食多,这谷里有很多田鼠糟蹋粮食,那是庄子里众人的命根子啊。
没有养猫,便养了狗,训练狗抓田鼠。这一来二去,一代代狗都知道自己的职责,看见老鼠就主动进攻,不需要yin*和吩咐。
幸好狗的主人及时制止了追击行动,波力累得躺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狗主人乃是签了身契的仆役,听说波力是娘子养的金贵宠物,看大黑狗惹了麻烦,吓得面色发白,跪在钏儿面前直磕头:
“娘子息怒,把这恶狗杀了给娘子出气。”
钏儿已经听杜庄头说了原由,笑眯眯地道:
“你起来吧,这狗不错,尽忠职守,等会奖励它肉骨头。”
这仆役这才起身谢过,帮着杜庄头将骡子赶进庄子,又叫了自家媳妇前来,到厨房帮忙拾掇。
钏儿将点心杂糖赏了庄户,有孩子的多给了些,每家又另赏了布匹银锞子,整个庄子象过年一般。
杜庄头带了自己的妻子儿孙前来磕头,另一刘姓陪嫁过来的庄户也带了儿孙前来,钏儿厚赏了他们,并让轻歌去厨房帮忙,自己随杜庄头到议事厅,听杜庄头详细汇报庄子这些年的状况。
杜庄头抱来一摞帐本子:
“娘子,这是庄子十多年的进出帐目,您看看。”
钏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庄头:
“我可是完全信任你,你却拿了这厚厚一摞来给我添堵,这叫什么事?”
杜庄头老脸微红:“娘子信任,是仆的福气。只是这信任是一回事,仆该尽的职责却也不能懈怠。”
钏儿随手翻了翻,看着里面工整的字迹:“你学问不错嘛。”
“这是哪里说起?不过是在家时十来岁就开始跟着管事学习。”
“让你在这庄子苦守,还真是委屈。”
“娘子这样说,仆汗颜。仆在这里就是为了帮二夫人经营好庄子,守住庄子。二夫人送卢嬷嬷到庄子时,五娘还小,娘子也还没到郭家吧,二夫人当时就说了,守好就是经营好了。”
“你们这些年都没去郭家找二夫人?”
“二夫人送了卢嬷嬷来没两年,就起了叛乱。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只是附近郑县的到长安走亲戚,却正赶上叛贼占了长安,一家子把命丢在了长安,这还是他岳家送来的消息。我们那时才知道长安危险,不敢再出庄子。”
“后来官军收复长安,我等也是很久才知道消息。却也不敢去求证,只想着若二夫人安全,总是要来寻我们的。却没想到,直到现在也没来过。”
钏儿皱眉:有这么一处避难所,阿娘怎么不带自己来呢?想来,是怕将叛贼引来,给庄子带来灭顶之灾?
钏儿看着杜庄头真诚地说:“你能把庄子经营成这样,很不错。相信我,将来只会更好。”
杜庄头看着年纪小小的娘子,虽然只是二夫人的义女,却有一股天然的威慑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联系不上二夫人,仆心中无底。现在总算塌实了。”
又拿了后来添置的地契送到钏儿手上:“庄子扩大不少,这些地契也是这两年才办下来。说起来惭愧,还是郑县有官差过来清理田地户籍,才办下来的。以前只有买卖文书,却没有经过官府。”
“能办下来就成,否则时间一长就怕有纠纷。杜庄头,这里还有拜托你好好照应。将来,必然会厚赏你。”
杜庄头满眼惊喜,却还稳得住:
“放心吧,这里已经是仆的家了。”
钏儿虽以义女自称,可她自己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庄子,所以理直气壮地许诺,一点不畏缩,倒让杜庄头更加信服。
中午摆了近五十席,酒肉满桌,让节俭惯了的庄户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酒足饭饱。
本想吃过午饭便去看卢嬷嬷,可无奈山路颠簸,钏儿吃过午饭便睁不开眼了,觉得骨架都散了,不得已只得先歇息,嘱咐轻歌歇过之后四处走走,打听打听。
直睡了近两个时辰,钏儿才勉强睁开酸涩的眼,可是爬不起来,只好半躺在床边,听轻歌说话。
“这庄子以前只有庄户二十家,加上二夫人陪嫁的两户人家,也就百多人。这杜庄头可真厉害,将附近的好田购置合并,现在老槐庄有庄户八十家,总共好几百人呢。”
“嗯,他是个实诚的,凭着忠心做事。知道以前这里叫什么吗?”。
“好象叫清秋山庄,也就是避暑暂歇的地方,没什么田地。庄子后有溪流,听说可以流进曲江。娘子,从谷中向东,也可以出去,不用走山路。只是离长安远了。”
“若路好走,怎么也比走山路颠簸的好。看来,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去了。你把路打探好,我再靠靠,缓过来了去看看卢嬷嬷。”
话音未落,就听见杜庄头的老妻尤七娘在外回禀:
“娘子,卢嬷嬷请见。”
钏儿笑了,轻声道:“我还想着到底要不要主动去看她呢,想不到她倒识趣,自己过来了。这样彼此都有面子。”
轻歌捂嘴:“娘子还在乎这个?”
“对其他人可以不在乎,可她是夫人的女乃嬷嬷,也不知道帮着做了多少事,想起来就别扭。让她先等等,你来帮我换衣裙。”
卢嬷嬷被请到平日议事的小屋。虽然简陋,却很是洁净。钏儿收拾好过来的时候,卢嬷嬷跟侍奉他的十来岁小丫头直直地站立着等着她。
钏儿偷偷打量着卢嬷嬷:青衫,圆脸,发福的身体。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银簪子别好。两个银圈子耳环在摇晃着,显示出主人有几分心情激荡。
钏儿不由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头:这人懂礼节知分寸,却是个固执的。
心下更加好奇:当年,她应该是夫人的心月复,究竟做了什么,让夫人不顾体面处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