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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如今两个多月,已经会对着人笑了,虽然他可能还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是却不耽误他笑得大眼睛眯成个弯弯的月牙儿,微翘的小嘴张开,露出还没长牙的粉女敕牙床,一脸讨人喜欢的模样。
齐锦棠每天从衙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赶紧换了衣裳抱起儿子:“团团,来给爹笑一个!”
团团每每都十分争气地裂开“无齿”的小嘴,非但送上甜蜜窝心的笑容,还会凑上去糊齐锦棠一脸的口水。
“回来都还没洗脸就抱儿子,在外头什么灰啊土的都带回来了。”荷花嗔怪着接过儿子,轻推齐锦棠的背让他去洗脸,“最近衙门里还那么忙?这几日博宁早出晚归的,我都没怎么瞧见他人,他刚来上手这些事儿,你也别太拔苗助长了。”
“没什么大事儿,这几日都在忙二月二通水祭河,都是些细致琐碎的活计,他主动来找我揽这桩差事,我瞧着也不算难,就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差役给他,学着办起来就是了。”齐锦棠甩甩手上的水,从苗儿手里接过帕子擦着脸回道。
“知道主动揽差也是好事儿,总比每日闷在房里看书的强。”荷花闻言稍稍放心道,“不过他到底还年轻,祭河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边的百姓都笃信这些,马虎不得,你也别太撒手,还是得多看着他点儿。”
“这是自然,只不过……”齐锦棠有些欲言又止,伸手逗着躺在榻上的儿子,见荷花投来询问的目光,这才道,“博宁的性子到底还是冷清了些,除了自家人,在外都看不到他朝人露出个笑容,如今在这里人家自然都看在我的面子上,若是今后他自个儿出去闯荡,可就未必会有这样顺遂了。”
“唉,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小时候看着一直挺好的,越大反倒心事越重,平时说说笑笑的看不出什么,可一问到正经事,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谁都甭想问出来。”荷花一坐在榻边,忧心地说,“他还惦记着这次要去参加秋闱,你说就他这样的性子和做派,我怎么能放心让他去?那天与他聊了几句,我刚说你如今还小,参加秋闱不急在一时,本想套套他的话,结果他倒好,张口就说,那就先不去……问他自个儿怎么想的也问不出来,白白让我跟着干着急。”
“博宁是个自个儿有主意的,也知道好歹,你用不着那么担心,不过现在就去参加秋闱的确太早,磨磨他的性子也是好事儿。”齐锦棠转身抱起团团,“乖儿子,咱吃饭去了!”
“他才多大,能吃什么东西,赶紧地给乳母抱走,等会儿看见一桌子的菜不给他吃又要哭。”荷花赶紧拦住,“晌午的时候他吃完女乃得有些早,乳母抱回来的时候我午饭还没吃完,他瞧着我吃不给他,便不依起来,最后我也只得不吃了,叫人都撤下去了才算完事。”
“呦,这么点儿就知道馋嘴了。”齐锦棠朝儿子的小嘴上亲了一口,“赶紧长大,再大点儿就能吃好吃的了。”
团团挥着胳膊,啊啊地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齐锦棠抱着舍不得撒手,荷花无奈只得招呼乳母上前,把团团抱下去了才算了事。
二月二龙抬头在南边儿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节,虽比不得冬至、三十儿这些大节重要,却也是祭龙王、敬土地、谒高媒的日子,更是春日里娶媳嫁女、童子开笔的首选日子。
这日,齐锦棠早早儿地穿好朝服,领着博宁来到衙门,县太爷的全套仪仗已经在门口拉开架势,属官们也都分列两旁候着,只待他的到来便朝着河道上游去,上午要先把上面的泥坝掘开,然后再回城来祭河,中午城里的几户富商出了银钱摆流水席,估计要一直热闹到下午才能回家。
荷花看着齐锦棠离开,叫乳母把儿子抱过来跟自个儿又躺了会儿,还不等起身儿就听着外接二连三的鞭炮声,开始还能勉强分出一处是一处,后来就已经响得连成一片,也听不出都是从什么方位传过来的。
好在团团人儿虽小却是个胆大的,一开始听到鞭炮声还有些畏缩,后来许是觉得不管外头怎么响都碍不着他,登时就胆大起来,转着眼睛四处乱看,似乎想要找找这响动是哪里来的。
“咱们团团可真是个傻大胆儿的!”荷花看着他这样心里高兴,给他穿好衣裳,抱着出门去看下人们忙活过节的事儿。
马勇家的撮了锅底县城的灶灰,围着家里的屋子细细地撒成弯弯曲曲的龙蛇状,嘴里念叨着:“避虫蛇,引钱龙,避蝎蛰,招福祥……”
另有人挑着灯笼挨个儿屋里照房梁各处,边照边念“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刘妈忙不迭地嘱咐下头的小丫头们:“今个儿是龙抬头的日子,谁都不能动针线,不然扎了龙眼冲撞了龙神,今年一年都要倒霉的。”然后又指着其他人道,“今个儿也不能磨面、碾米,更不要去井边水边乱走,也是免得冲撞了龙神……”
“刘妈妈,我们都知道了,您不用念叨了。”小真从屋里出来,听着刘妈还是这一天说辞,便开口给其他人解了围道,“你们年长的都看着点儿小的,虽说是过节高兴,也别混跑混钻的,冲撞了什么都不好。”
听得小真发了话,众人自然都连声称是,都各自散了去忙。
刘婆子洗了手到厨下去搓面条,二月二的手搓面在土话里叫顶门棍,不似平时面条那样做得细长,而是短粗的模样,俗话说吃了顶门棍,把门顶住,邪祟不入,一年太平。
另一边的锅灶里,苗儿正在炒豆子,扭头见荷花抱着团团进来,手下动作不停嘴里道:“女乃女乃,早下烟呛,别熏着哥儿。”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小时候家里那样不也长得好好儿的,虽说如今日子好了,可也不能娇惯着孩子。”荷花见团团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喜的神色,就也放心地站在门口看苗儿炒豆子,嘴里念着儿歌哄着团团,“二月二,龙抬头,家家锅里嘣豆豆,惊醒龙王早升腾,行云降雨保丰收……”
刘妈搓好了面条,递给一旁的丫头去煮面,擦了擦手过来问道:“女乃女乃,今个儿咱们怎么准备吃食?”
“爷中午来不及回来,就咱们娘们儿一起吃,你看着准备就是。晚上还是照着北边儿的习惯咬春,烙春饼,照着去年的例儿,准备熏鸡、酱鸭、熏肚儿、酱肘子、酱肉、酱牛肉,全都切成细丝儿。摊几个鸡蛋,炒菜就准备韭芽儿干豆腐丝儿炒肉丝、肉丝豆泡儿炒菠菜、干炒豆芽粉丝……记得准备些甜面酱,爷喜欢吃那个味儿,再炸点儿鸡蛋酱,博宁喜欢。”荷花思忖片刻吩咐道。
扒开泥坝放水是早就安排好的,做起来也都熟练,很快,清凉欢快的河水就顺着缺口奔涌而出,渐渐填满了河道,大老远跑来看热闹的百姓挤在河堤两岸,小孩子们又笑又闹,许多大人却都忍不住扯起袖子擦拭着眼泪,毕竟当年也曾水路通畅,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后来河道渐渐干涸枯竭,那种不便和怀念就更加厉害,如今看着河水盈满,大多百感交集,脸上挂着笑还带着泪,都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祭河的仪式十分顺利,连周围的村子甚至是近处的其他城镇都有人前来凑热闹,中午的流水席面摆得很是体面,无论是不是清溪县的人都可以坐下吃几口,让齐锦棠也觉得很有面子。
河畔的人家大多早就趁着过年农闲时候,把家里原本的旧船弄出来整饬整饬,如今通了水,就都迫不及待地把船放入了水中。
齐锦棠南下做官至今,只在别处见到过这样依水而居,出门上船的情形,如今在自己管辖的地界儿看到,不由觉得新鲜不已,一路沿着河边走,打量着往来的船和船头各样打扮的百姓。
博宁这段时日的功课做的不错,跟在齐锦棠身边,一边走一遍指着河里道:“这种是农船,有些农家会在船里积肥,那边的是栈船,载客送货用的,还有就是渔船。姐夫你看,那边那个小的,是瓜皮船,平素用来做些小买卖用的……”
“你知道的倒是详尽。”齐锦棠顺着他的手指一路看过去,“看来这份差事你倒还是挺喜欢。”
“嗯,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博宁认真地点头道。
“喜欢最好,若是不喜欢就跟我说,自家人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齐锦棠说到这儿忽然叮嘱道,“没事儿多跟你姐说说话儿,她心里惦记着你。”
博宁看着河道里往来如织的小舟,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微微垂头道:“我明白她的心思,我也不想让她担心,只是……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齐锦棠难得见博宁这样,不敢操之过急,打算慢慢劝解劝解,让他能跟荷花敞开心扉就再好不过了。
“我那点儿拿不出手的小心思……”博宁撇嘴自嘲地笑笑,“我跟荷花前后脚的出生,小时候我总觉得自个儿应该是哥哥,她才应该是妹妹,可是眼见着她那么小的年纪,事事都懂、样样都会,护着家里上下……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家如今能有这样的好日子,都是靠着她的本事。我以前想,只要自己好好念书,考了功名回来她就一定会高兴,可如今……她却又说不想让我这么早去科考。这也无妨,我来做姐夫的跟班儿也挺好……只不过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好生没用。”
齐锦棠没想到博宁心里装着的竟是这样的心思,若说是幼稚却也不是,但又着实算不得成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抬手掩口咳嗽了两声才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你压根儿就没明白荷花最想要的是什么。”
博宁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露出了似有了悟的神色。
“齐大人!”后面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齐锦棠一时没想起是谁,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一眼就看到穿着一身儿棉布衣裳的周大人。
“周……”齐锦棠刚想要行礼,就被周大人挥手制止了。
“我过来看看完工后如何。”周大人捋捋胡子道,“看来弄得的确不错,当初果然没看错你。”
“大人谬赞,这本来就是下官的本分。”齐锦棠拱手谦虚道。
“别一口一个大人的,我今个儿不过是出来闲逛逛罢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周大人说着朝较近的流水席面走过去,齐锦棠和博宁忙跟了上去。
周围的几个百姓自然不认识周大人,但对齐锦棠和博宁却是认识的,忙起身儿让出个清净地方的桌子。
齐锦棠也没客气,冲那几个百姓和善地笑笑。
周大人坐下夹了两口菜尝尝,又扭头看了看周围有说有笑的百姓,不住点头道:“看来这笔银子拿给你用果然是没用错,听说之前下大雨你还跑到河边去差点儿出事?”
“那么多百姓在河堤上,我着实放心不下,若是没个主事的人,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呢!”虽然过去了挺久,但是一想起当时的事儿,齐锦棠的脸色还是难看起来,当时去河堤他并不后悔,但累得荷花几乎丧命,却是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每次想起都觉得浑身发冷。
周大人自然不知道齐锦棠是什么感觉,继续道:“如今年轻上来的官员,能有你这样想法的着实是少之又少,年轻人,好好干,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下官不敢当。”
“这次三年任期满了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周大人这话问得其实已经有些过深了,毕竟与齐锦棠算不得什么亲厚的关系,而且选官还是留任之类的也并不归他管,但他这大半年在南边跑了这许多地方,对年轻的官员只有这一个看着顺眼的,忍不住产生了想要提携一把的念头。
齐锦棠自然也听懂了这话,若自己当真有心发展仕途,这真可谓是得了天大的便宜,今后能少走多少弯路、少耽搁多少时间,不过可惜……
他遗憾地笑道:“大人抬爱,不过下官之心并不在仕途,在清溪县为官一日,自然会恪尽职守,待任期满后,打算带着妻儿,寻一山明水静之处,开个书院,过些闲适的日子。”
周大人听了这话不由一愣,但是细一琢磨却也点头,“这对你未尝不是一个好出路,咱们虽然相交不深,可也能大致看出你的性子,你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做事又太过心软,的确不适合在官场厮混,能够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河道疏浚之后,清溪县的百姓就都忙碌起来,城里再不像以前那样,随处可见闲逛无事的人,大部分人家的男丁今年年后都没有再出去讨生活,河道里每日船只往来,整个儿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博宁对衙门里的事务渐渐上手,能够替齐锦棠分担大部分的差事,让他空出了许多时间能陪着荷花和儿子。
齐母回去之后,很快就着人送了嫁妆清单过来,让齐锦棠和荷花在南边帮着置办,清溪县这边虽说水路通了,可要繁茂起来也不是一时之功,所以荷花干脆着人把单子送去给博荣,让他照着单子给采买,然后直接从凌源县发船北上送回老家。
博宁之前得了齐锦棠的叮嘱,心里有些什么话,渐渐也开始对荷花讲了。
丈夫的公事顺利,弟弟越来越贴心,儿子也乖巧懂事,除了偶尔有些想家,荷花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真是舒坦得不行,除了有些想家,别的真是给个神仙的日子都不换。
转眼又到了年底,齐母早早儿地送了信过来,说虽然自个儿不能来,但是团团的抓周绝对不能马虎,齐老爷也给孙儿起好了名字,封在一个信封里,让周岁那日再打开。
如今团团已经能十分清晰地叫爹娘,句子还不太连得起来说,但是一个个往外崩词儿却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虽然很多话都还说不清楚,但是心里却都清楚得很,精明得紧,半点儿都不肯吃亏,谁也糊弄不了他。
这边刚刚入冬,北边便来了人送东西,荷花本以为是齐家送来的,叫苗儿把人领进来才发现竟是自己爹娘送来的,满满两大车的东西,一车都是给孩子的用物,衣裳、鞋帽、另外还有小被子、披风、玩意儿应有尽有。另外一车却是带给荷花和齐锦棠的,家里风干的狍子肉、野兔肉、鹿肉等等,各种腌制的小菜儿都是荷花平素爱吃的,最里面竟然还有一大缸方氏自个儿腌的酸菜……
荷花看着下人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团团坐在荷花的腿上,看见荷花哭了,赶紧伸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嘴里略有些不清楚地说:“娘、娘……笑……”
荷花一把抱住团团,哽咽道:“你姥娘和姥爷都还没瞧见过你呢,他们若是瞧见你了肯定很高兴,肯定喜欢你。”
团团从没见过荷花这样,有点儿吓到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嘴巴慢慢瘪起来,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哭了。
乳母在一旁着急又不敢上前去哄,正搓着手转圈儿呢,听见掀门帘子的声音,赶紧回头去看,果然是齐锦棠回来了,忙上前行礼道:“给爷请安,女乃女乃许是想家了,在里头难过呢!”
齐锦棠急忙快步进了里屋,就看见荷花搂着团团在抹眼泪,儿子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上前两步接过儿子,哄了几句转身交给乳母,这才扭头去看荷花,“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荷花见齐锦棠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出帕子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没什么事儿,只不过家里刚送了东西过来,我看着有些想家罢了。”
齐锦棠这才瞧见堆了满地的什物,过去略一翻看,转身回来搂着荷花道:“爹娘真是有心了,他们送这些过来也是为了让咱们高兴的,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荷花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只不过,从来没离开爹娘这么久,平时不想起来也就罢了,今个儿想起来就觉得鼻子发酸,恨不能立刻见到才好。”
“等过了年,你带团团回去一趟也好。”齐锦棠忽然开口道。
荷花听得一愣,忙问:“怎么突然这么说?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今个儿周大人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在徽州府那边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山脚有几排房子,都用不着修葺,只要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前面空地极大,后面是个缓坡,能够自个儿开地种菜。如今那边主家要回北方老家,所以想要出手,周大人问我想不想买过来。”齐锦棠说着掏出了周大人的信,要说这个周大人倒也是个性情中人,看着齐锦棠顺眼,对他倒也实在,做事也极为细致,信里除了写明了情况,还单独画了详图和大致的方位。
“只这样看着,倒是着实不错。”荷花细细看完信,又拿起详图打量,“这个周大人做事还算是靠谱的,只是不知道他这是自个儿亲见过还是听人说的。”
“所以我回信说等过了年去看看再做决定,刚才你说想家,我寻思着,不如过了年咱们一道去徽州府看看,若是能定下来的话,正好你带着团团回家,你的嫁妆都还在家里锁着呢,这次回去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收拾,该送人的送人,该带过来的带过来。到时候你们就直接到徽州府住下,你喜欢什么样子,就让人照着收拾。”
荷花被齐锦棠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心,鼻子也不算了,心里也不难受了,眼睛都要放出光来了。
齐锦棠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又哭又笑的,也不怕儿子笑话你。”
“他那么小懂什么。”一说起儿子,荷花顿时就正色道,“马上就是团团周岁了,我原本是打算自家人过过,热闹一下就得了,可是爹娘都写信来说一定要重视,我寻思着,要不还是摆几桌酒宴,正好也在年前把衙门里的人都叫来热闹热闹。”
齐锦棠寻思了一下道:“也好,你看着安排就是,周岁是该热闹热闹的,不然别人也少不得要说三道四。”
周岁没有洗三儿那么多的规矩和程序,大家来送了礼,一起吃吃喝喝听听戏,唯一的重头戏就是起名和抓周。
名字是齐老爷一早就给取好的,按着团团这一辈的排字,又找人排了八字,算了吉凶,最后才定下来的。齐锦棠在席上打开了信封,里面写着三个大字——齐瑞铭。
周围的人都连连道:“好名字。”“这名字一听以后就是做大事的人。”之类的奉承话。
最后在厅里摆了一个大桌,早就请来的一个全福妇人上前,请出抓周用的什物,有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
东西都围着桌子的最外围放好,然后乳母抱着团团出来,放在桌子正中间。
团团左右看了半天,先是朝着吃的爬过去,看了看似乎不太喜欢,转头又去看别的东西,爬了好几圈,最后对准了齐锦棠的那方官印,双手抓住还有些拿不稳,干脆一坐在旁边,把官银搂在了怀里,然后咧着已经长了几颗小白牙的嘴冲着荷花笑。
屋里顿时一片赞誉之词,不外乎是夸团团今后定然封官拜相之类。
荷花倒是不置可否,抓周这种事,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难不成还真抓什么是什么,但是其余的官员夫人之类都纷纷上来道贺,荷花也笑着应对,一天下来身上倒是不累,只一张脸笑得发酸。
团团周岁之后不久便是过年,年前,钱庆荣期期艾艾地前来给齐锦棠磕头拜年,又说想要给夫人磕头。
齐锦棠笑着说:“她在后头带着团团,怕是不得空,你有这份心就好,我一定给你带到。”
钱庆荣在下面磨蹭着欲言又止,不过也觉得自己想给荷花磕头的要求不太合适,便又改口道:“年初的时候受伤住在府上,承蒙苗儿姑娘的照顾,今个儿想当面道谢,求大人成全。”
荷花这会儿其实就躲在屏风后头,见钱庆荣这样扭扭捏捏的,几乎要笑出声来。
苗儿站在荷花身后,又羞又恼的,恨不得出去说他几句,但是碍着两个主子都在屋里,只得嘟着嘴在心里埋怨钱庆荣这个傻蛋,连说个话都说不利索。
年初下大雨的事儿,钱庆荣着实出力不少,后来升了捕头,做事也是勤勤恳恳,从不私下弄什么猫腻玄虚,今个儿的事儿本来就是荷花出的主意,齐锦棠到底还是比荷花厚道一些,这会儿见他着实局促不安,忍不住笑道:“好了,我也不逗你了,你是个什么心思,这大半年我们也都看在眼里的。只不过,苗儿不是我身边的丫头,就算我有心成全你,也得夫人点头才是,至于怎么能让夫人点头,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爷可真是的,本来还想多听他说几句心里话,爷这么快就给捅破了。”荷花说罢领着苗儿从屏风后转出去,笑着坐到齐锦棠的身边,冲下头的钱庆荣道,“既然你一片诚心来给我磕头拜年,我可不能拿大不出来,如今马上要过年了,你若是有什么话要说,可要抓紧时机才是。”
“小的给夫人磕头,小的……”钱庆荣一看见苗儿,脑子就更加打结了,结结巴巴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苗儿见状跺脚道:“你这人……说个话都说不利索!”
荷花笑得伏在炕桌上,看着下头钱庆荣和苗儿都是个大红脸,好不容易止住笑意说:“行了,我也不逗你了,你和苗儿的事我心里都有数,这大半年看着你的人品行径,我也还算是放心吧苗儿交给你,别的什么我也不图你的,只要你一句话,今后必须对苗儿好,不然就算爷和我不在清溪镇了,我也会回来跟你算账的。”
钱庆荣被苗儿在身后掐了一把,这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儿来,扑通跪下道:“爷,女乃女乃,小的在世上无亲无故的,承蒙爷不嫌弃才得了这么个好差事,如今爷的任期快要到了,小的没什么别的念想,只想以后都跟着爷,不管是做家丁还是护院,小的不敢说有什么本事,可也知道忠心两个字。”
“呦,这不是挺会说话的。”荷花笑看向苗儿,只以为是苗儿私下教的,不成想苗儿却也是满脸的惊讶和感动,似乎也是头一回听见这些话。
“你能有这样的心很好,想要跟着我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你自个儿得想清楚了,我卸任辞官后,就是平头百姓了,你若跟着我,可不如如今做个捕头威风有权。”齐锦棠正色道。
“小的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知道能有现在的地位都仰仗爷的提携,而、而且……而且苗儿也说她离不开女乃女乃……所以小的愿意一直跟着爷和女乃女乃。”钱庆荣人虽然老实却不笨,就算是从戏文里也听到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话,自己如今是齐锦棠提拔上来的,等到明年换了县太爷,是什么光景都还不知道呢,左右自己孤身一人,倒不如夫妻俩都跟着齐锦棠。
齐锦棠见他主意已定,就也不再多说,笑着点头道:“我一直都喜欢你这样踏实肯干的人,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思,又都想清楚了,那我自然高兴。”
得了齐锦棠的许诺,钱庆荣十分高兴,随即又扭头去看荷花。
荷花笑着指指在一旁担心的苗儿说:“女大不中留,心都跟着你跑了,我还能留得下什么!赶明个儿寻个好日子,着人上门来提亲就是了。”
年后,齐锦棠带着荷花去了一趟徽州府,看了周大人口中所说的田地和屋子。
因着还是冬天,所以马车行进山里,入目一片都是荒凉之色。
马车沿着还算平整的山路一直驶进一个木质的大门,下车后就见,眼前差不多有齐家村晒谷场那么大的一片空地,左右两边各四排半旧的瓦房,看起来倒是结实耐用,怕是荒废了有些日子,所以看起来有些狼狈。
看门的老汉指着后面介绍道:“从这里一路过去,绕过这片儿果林才是主人的正房,三进五开间儿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自家找人盖的房子,只不过好几年没人来住,全都白放在这里糟蹋着,不过只要整饬整饬就好了,住起来绝对没问题。”
齐锦棠跟荷花跟在他后面,到后面去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后山的缓坡空地,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都看出彼此都很是满意,荷花都已经开始在心里规划应该如何收拾。
既然都看中了这地方,齐锦棠就也没再端着,直接交了定银,说好到徽州府的府衙签订契约过户。
等这边都尘埃落定,齐锦棠先把荷花和团团送上船背上回家,然后自个儿才领着马超和随从回了清溪镇。
荷花下船后又走了许久的旱路才算是到了城里,打发人回齐家村送信儿,自己直接熟门熟路地模回自家铺子。
到家的时候正赶在晚饭的饭口上,前面人多,荷花直接叫人把马车停在了后门处,嘱咐乳母包好团团,着小真去拍门。
出来应门的是枝儿,一身儿家常的衣裳,腰间系着围裙,手里还拎着剥了一半的葱,边开门边问:“谁啊?这时候……”话音未落就看见荷花笑盈盈的脸。
“啊!”枝儿把手里的葱丢得不知去向,扭头就朝院子里头喊:“二哥,二嫂,你们快出来,快出来看是谁回来了。”
祝永鑫脚步快,抢先出门,见到是荷花登时就顿住了脚步,方氏扎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出来,一看到荷花脚下差点儿绊了个跟头。
荷花一下子扑进方氏的怀里,哽咽着叫了声:“娘……”
母女二人还不等开口叙旧,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团团就先脆生生地叫了声:“娘!”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方氏刚酝酿起来的伤感情绪也不知所踪了,赶紧放开荷花道:“你看,好好的衣裳,沾了一身儿面粉。”
“不碍事的。”荷花胡乱拍打了几下,伸手从乳母处接过儿子。
苗儿领着几个丫头下人过来磕头:“奴婢见过老爷,夫人。”
“快都起来吧,咱家不作兴这个。”方氏赶紧招呼众人起身儿,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着荷花进屋叙旧,然后又抱着团团爱不释手,一个劲儿地教团团叫姥爷、老娘。
“你这还没回齐家就先回来不好吧?”方氏听说荷花这才是刚到,连婆家都没回呢,忍不住担心地说。
“我已经打发人回去送信儿了,今个儿天色晚了,我还带着团团,在城里歇一日是正常的,难不成有自家在这里,还非要去住客栈不成?娘就别操心了。”
次日上午带着孩子回了齐家,齐老爷看见长孙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当下就找人选了个好日子,带着团团祭拜了祖宗祠堂,把团团的大名正式写进了族谱中。
齐母如今倒是好说话得紧,把团团抱到自己身边看着,对荷花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回家陪陪你爹娘,下次天南海北的,还指不定又去哪儿了!”
团团许是小时候跟过齐氏的缘故,虽然那会儿还不记事,但身体和气息上许还是熟悉的,所以也没费什么劲儿就跟着齐母一起住了。
茉莉得了荷花回来的消息,第二天就带着蒋世彦和孩子一道过来了,进门就拉着荷花进屋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蒋世彦好脾气地看着两个孩子玩儿,时不时地吩咐人给屋里的姐俩儿端茶送水。
荷花把自己这两年的情形都说了个遍,唯独把早产和难产的事儿瞒了下来,都已经过去了,人现在也安然无恙,没必要什么都说出来让家里心疼,于是便问茉莉:“你和姐夫现在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你姐夫考中秀才以后就越发不愿意看书,倒是对家里的生意越发感兴趣起来,家里虽然也盼着他能读书做官的,不过到底不如一般人家全指望着这个出头。家里的生意这两年越做越大,公婆本来就有些看顾不过来了,更何况也不能管一辈子不是,总得找个人接替儿,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茉莉嘴皮子飞快地说,“所以这样倒也正好,家里不再逼着他背书,他自个儿也对做生意感兴趣,如今跟着我公爹在铺子里学呢!”
“这样也好,蒋家虽说家私殷实,却到底还是商贾出身,官场上也没个关系背景的。”荷花点头道,“我如今是越发看明白了,怕也只有建羽哥那样的人才能踏踏实实地走仕途混官场,咱们这样的人家,进去了都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怎么,可是锦棠在公事上不顺利?”茉莉有些担心地问。
“没,只不过,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见多了,这三年的时间,若是没有贵人相助,我们怕是要过得更艰难,所以我俩都商议好了,等他任期满了,就辞官不做了。”这件事早就商议好了,所以荷花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就对茉莉说了出来。
“辞官?”茉莉一听就惊得不行,“那你们俩以后打算做什么?难不成要回家来种地?”
“你嚷嚷什么啊!”荷花伸手捂住茉莉的嘴,白了她一眼道,“我们在徽州府那边已经选好了一处地方,等他辞官之后,就去那边开书院。”
“这倒也是不失为一个好差事。”茉莉寻思了片刻,“倒也适合你两的性子。”
见得了家里人的支持,荷花的心里越发安定了下来,晌午吃饭的时候又同祝永鑫和方氏说了这事。
祝永鑫和方氏对荷花素来都是放心的,也没多说什么,方氏只道:“你们自个儿想清楚就好,当官看着风光,但是想来也难得很,当初齐家出的那事儿,也着实吓人,你们去了南边儿以后,我这心里也总是揪着,如今打算辞官开书院,倒让我觉得安心不少。爹娘不求你们大富大贵的,只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是最好!”
在家里刚安稳住了几日,团团就开始发烧咳嗽,他从小在南方出生长大,从来没经过北边儿的冬天,屋里生了火格外干燥,热度退下去了但是咳嗽却一直都不好。
看着儿子咳得小脸儿通红、泪花点点的模样,荷花心疼得不行,只得张罗着收拾行李回南边去。
徽州府比清溪县要靠西北一些,气候很是不错,冬天算不得太冷,湿度适中,回到这边之后,团团的咳嗽就不治而愈了。
当初留下的下人已经把主人院收拾妥当,回来了就直接住下了,荷花在前后转了两天,便开始指挥下人拾掇,前院挖了个大池塘,岸边砌上石坡,四周铺上鹅卵石的小路,让人挖了些河泥洗净铺在塘底,又买了些藕种埋下去,最后从不远处的山溪引了条小渠过来,将池塘灌满了水。
前院和后院之间本来就已经是一片果林,桃子、梨子、李子、樱桃都有,都是长了好几年,已经开始结果的树了,荷花就也没去动它,只在后面的院子里挪种了一些玉兰、海棠、石榴和梅花,后院两侧都搭起架子,挪种了一些紫藤和葡萄,院子里就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雇了几个人在后山缓坡上开了几块菜地,家常的菜都各种了些下去,荷花有几年没自己收拾过菜地了,偶尔就也忍不住跟着一起下地干活儿,雇来的人见这家的女乃女乃竟然还懂得种菜,不由得也佩服得紧。
等齐锦棠从京城述职辞官回到徽州府的时候,骑马进山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进门就是一片水塘,残荷已经被清理出去了,但是水质清澈,能看到水下游来游去的锦鲤,两边的瓦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对面的果林,许多树的枝头都沉甸甸地缀满了果子。
林中辟出一条小径,用树墩一路铺将过去,沿着小径走到后面正房,窗下两排花盆里的菊花开得正艳,后院儿的葡萄还不算粗壮,却还是挂了几串小粒的果实……
荷花穿着竖领对襟儿的妆花小袄,儿一条满绣的长裙,长发服帖地挽起,简单地用两个插梳固定在脑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迎他。
齐锦棠迈步上前,团团从荷花的身后钻出来,大声喊道:“爹!”
他弯腰抱起儿子,伸手将荷花揽入怀中,看着收拾得妥帖舒服的院子,一路的风尘辛苦全化作满腔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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