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父亲的故事。”裴绍和叶语站在露台上,下午温煦的阳光洒在宽阔的平台上,带走了冬日的冷冽。既然他们正式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么关于同伴的身世问题,她还是不能免俗地八婆一番。
裴绍现在似乎心情大好,竟然没有出言打断。叶语叹口气,看来椎名夫妻的愿望今天还是要经过她的嘴达成了。她把那晚听到的故事重复了一边,她的用词要比椎名夫妻的苍白一些,毕竟她没有经历过这些,只是作为第三人的转述,失去了很多惊心动魄的东西和情感的触动。
裴绍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叶语把整件事情说完,当叶语用“也许他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做总结的时候,裴绍才淡淡地说:“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对他们有情,不代表对我也一样有情。”
叶语语塞,他说的没错。他救了椎名夫妻和裴绍有什么关系?这两者之间没有相同的感情。对友有情,不能导出对子亦有情的结论。
叶语想了想,才说:“有些父子之间的感情也许不能付诸于言表,可能这样的情愫只有等你同样成为父亲后才能明白。所以,别太早对他下判断了。”
裴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颇有些微词,“老气横秋的,难道你做过妈?”
叶语被他的话弄得涨红了脸,可一时也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能气鼓鼓地别过脸去。正好看见广场前一部黑色的汽车顺着车道缓缓停在了大宅门口,里面有人跑出来为来人打开了车门,一个头戴天鹅绒礼帽的女子走了下来。她和上午的打扮完全不同了,裘皮大衣,偶见的藕粉色套裙,脚下是一双漆皮的高通靴子。
叶语忽然浑身一阵寒冷,不由地往里倒退了几步,双手捧臂,嘴唇死死地抿在一起。她突然而古怪的行动自然引起站在身边的裴绍的注意,他顺着叶语的目光往下扫了一眼,看见四太太那消失在门廊里的一片衣角。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到我别墅那里住一阵子么?”
叶语的情绪被他意外的话打断,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突兀,但为什么他没有询问,反而说了这句话?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你在害怕。”可能看见叶语眼中的疑惑,裴绍没有让她开口,“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大家都觉得这宅子里有股子阴气。”
叶语一惊,她正犹豫是否应该把上午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告诉他,没想到裴绍竟然说了这么一句,他这是有所指么?
“不过,真鬼好除,人鬼难防,你要是不想待在这里随时可以住到裴孜或者我那里去。”
叶语想了想他的话,很明显他早就知道了些什么,可能知道的东西远比自己听到的更多更明了,那她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地提醒他了。
“不了,我还在住在裴园吧。”叶语还是拒绝了,“太反常的举动我还是不要做,这里还有很多人,我想没什么问题。”
听见叶语的口气镇定下来了,裴绍倒是有些佩服她的胆气。她应该也发现了些玄机,否则不会露出刚才的表情,也许她真的是个不错的同伴。想到这里,裴绍点点头,“自己小心。”
叶语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想用玩笑打破这有些沉重的气氛,“不说我没有自觉性了?”
裴绍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和她订立的条约,他转过身淡然地回答,“对待同伴,不需要。”
叶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下头回味他的话,同伴,同伴叶语霍然抬起头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露台大门处,这是承认她和他站在同一高度的意思吗?
在得到裴绍承认的同时,叶语还迎来了人生中最高的膜拜:救命恩人、及时雨以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叶语一拍眼前一脸苦相的豆男,“胡说八道什么别没事拿我来拜。”
“叶姐,求求你了,帮小弟这个忙吧,要是今天没把帐结完,我家老头子兼总经理非拆了我的骨头不可,小弟可没几两肉了,还想留着性命讨老婆生孩子。”豆男哭腔道。
“原来你还是企业二代的公子哥?”叶语笑道,看着豆男递过来的单子,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家原来是做……”一句话没说完,豆男一把捂住了叶语的嘴,贼眉鼠眼地看走廊里是否有人经过,活月兑月兑一付特务接头的做派。
“怕什么啊?”叶语打掉他的手,“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买卖。”
“可是,可是总归不吉利么。”豆男愁眉苦脸,他就是怕人知道他家做这个的,才死活不肯接手家族的企业,跑出来做了个小白领。
“这是个暴利行业啊,你小子生在福中不知福么,还跑这里来领这几个钱的死工资?”叶语啧啧道,谁不知道这一行是个好买卖啊。
“那又怎么样,说出去连个女朋友都难找。”显然豆男是深受其害,“叶姐,你就帮我一次,不仅是帮了我,更是解决了我的终身问题啊,小弟可不想再黄一次啦。”
叶语被他夸张的用词给逗乐了,“哇塞,原来我还能成就这么伟大的事?你自己干嘛不去收,上面不是写着周六周日都行么?”
豆男挠着头,赧然道:“我干活去了,没来得及。”
“干什么活?周末还去干活,学雷锋啊?”
“上未来丈母娘家干活去了。”豆男吞吞吐吐道。
叶语气得直乐,这小子有时间上未来丈母娘家去干活,没时间给自家收账。看来那句老古话要改了,什么生女儿胳膊肘朝外拐,现在可是儿子朝外拐的时代来临了。
“叶姐,您看这样好不好,来回的油费我都包了,这个礼拜跑腿的活我全包,您就可劲的使唤我。求您了,我这不也没有办法么,安经理盯着我要报表呢,我实在没办法离开。”豆男再次双手合十哀求道。
“那安经理要是问起来……”叶语有些为难。
“我就说您去4S店了。”豆男知道叶语可以随时外勤,一个劲地磕头拜托。
最后叶语实在受不了他那狗腿的模样,只得答应道:“知道了,把地址给我吧,来回油钱你包啊。”
“全包要是叶姐您有需要,我还可以送您一张我家的贵宾卡,一律八八折”豆男拍着他的不算宽阔的小胸脯。
“去,去,去,我要这些玩意干什么,给块免费墓地我还考虑考虑。”叶语不满地挥手把豆男这只苍蝇轰跑。没错,豆男家就是做丧葬的产品的,什么鲜花香烛纸钱、寿衣孝帽、墓穴碑文一条龙服务,和本市各大殡仪馆和墓区都有业务联系。而这笔应收账款就是本市最大的一个陵园的月结账目。
这个陵园距离市区倒不远,来回一个半小时就能搞定了。难怪豆男盯上叶语了,谁让她是有车一族呢?
正像叶语说的,殡葬业现在是一块暴利行业,看着眼前白玉石雕成的五间阔面的牌坊式大门,叶语叹口气,要不是想帮父母也弄一块有点气派的墓地,她可能也就不会沦落到一文不名的地步了。
甩开这些想法,叶语按照豆男给的地址,穿过漂亮到和公园没啥两样的园区,找到了陵园办公室。柜台里的一位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叶语从柜台外递进去的单子,冷冷地说了一声,“等一会儿”,便转身到里间办公室去了。叶语站在柜台前,打量着装潢考究的办公室,以及几个无所事事,正打着植物大战僵尸的工作人员,心底倒是有几分羡慕。
“领导吃饭去了,你一个小时后再来拿钱吧。”那名出纳从里间踱出来,面无表情地跟叶语交代。
叶语一听便为难了,忙赔笑道:“师傅,我还在上班时间,能不能通融通融,我还要回市区呢。”
“领导不在签不了字,我也没办法。”那人双手一摊,“你要么等,要么就回去,明天再来拿钱。”
叶语为难地挠挠脖子,再来一次肯定是不成的,豆男说过今天不拿钱回去他家老头子要他好看了。等吧,送佛送上西,除了等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你到外面逛逛吧,我们这里绿化很好,你就当逛公园好了。”柜台里的人来了一句,让叶语哭笑不得,当墓区是公园?这趣味倒是独特。
叶语走出办公室,还好,这里的办公室外有一道长廊,长廊下的平板栏杆亦可作为休息的长凳,今天的天空阴沉沉的,这里远离市区,周围又是一片空旷,所以刮来的冷风要比市区大上许多,墓区里普遍栽种的松柏被寒风吹得一边歪。叶语靠在廊柱上,看着眼前的主干道上来往的零散人群。来祭拜的人大多手里捧着鲜花,还有一些从大门处领了铁桶以备待会儿烧些纸钱给过世的亲人。
正在她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叶语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南乔。自从新年后他就没有再给自己打过电话,是在介意她没接电话吗?想到这里,裴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让叶语犹豫了一下才接起了电话。
还没有开口,那头南乔就先发言,“你先别开口,让我猜一下你在干什么?”
叶语一怔,搞不清楚他在耍什么花样。
“啊,又在被那个死资本家做牛做马,受尽剥削盘剥之苦。”他调侃道。
叶语失笑,他还真是时刻不忘羞辱裴绍。上班日她不上班还能干什么,所以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就是呈口舌之快。
叶语失笑,“你耳朵不好使吗?这么大的风没听见?MH可不是漏风透雨的破庙啊。”
电话那头果然安静了一会儿,南乔狐疑道:“你在哪里?”
“我在松鹤园。”
“什么?”南乔突然大声笑道,“难道那家伙翘辫子了,好啊,给他找块好点的墓地,费用我出了。到时候一定给他那块碑铭上刻上‘史上超烂男’的铭文”
叶语真是败给他这孩子气的话,“喂喂,好歹我还是MH的职工,你这样当面诅咒我遥远的大老板小心我反击啊,好歹每个月还还指望他能准时发我工资呢。”
“好了,不说了,你这时候跑那里去干什么?”南乔一听连忙转换的话题。
“本来你说的不算错,我这时候是该在给大资本家出工出力,可惜偏偏你是这时候打进来,不过也不算差,我在替企业小开跑腿”叶语轻笑。
“什么?”电话那头突然拔高了声音,“谁啊,才几天又从哪里冒出个对手”
叶语又可气又可笑,“胡说什么啊,我在帮人收账呢。”
“哦,这样啊。”南乔的声音又回到了正常的音阶上,“收什么帐?要不要我叫几个人给你壮壮声势?”
“正经生意啊,当我黑社会啊。”叶语被他天马行空的想法逗乐了。
听见叶语的笑声,南乔也笑了,他一直努力维持和她之间的轻松气氛。恋爱不一定非从一见钟情开始,从朋友般的感觉慢慢发展,给她信任,给她空间,让她觉得只有在他这里能放松下来,慢慢来,他相信滴水穿石的故事。
“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啊?您一大明星,不可能有闲找我磕牙吧?”
“啊,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巡演要暂告一段落,我后天就回来了,航班号是MU3843。”南乔恢复了懒懒的声线,不亏是搞音乐的出身,那一股子慵懒劲里透出的性感让在电话那头的叶语也地挡不住。
“连航班号都告诉我了,别是在暗示我接你机啊。”叶语为了甩开他不知是否故意散发的魅力而大声说,“我还想多活几年,你们回来的消息那些疯狂的粉丝们会不知道?”
“啊,永远别小看粉丝们的力量。”南乔同意,“所以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问你有空没有,等我回来吃个饭吧,想吃什么豪华料理,尽管开口,别说没时间。”他先堵住她的退路。
“你……”叶语停顿了一下,听他的口气似乎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样子萧劲还没有跟他说,想起裴绍的叮嘱,叶语决定忘记这件事情,“你当我乡巴佬么?要是随便让我点,你估计会心疼好几天。”
那头传来南乔爽朗的笑声。
“等你回来再说吧,现在说了定了,万一忙了还当我晃点你。”叶语想了想,没有敲死时间。
“好啊,到了我给你电话。”南乔和她约定,“还有,那个什么企业小开的,别理他,好歹我多少比他强点吧。”
“喂,还在胡说”叶语立起眉毛,可惜电话那头的家伙看不见。
搁下电话,叶语抬起头叹口气,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屈指算来他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她来到这个城市也已经九个月了,这近九个月的时间就好像弹指一挥间,但期间发生的事情竟然如此之多,如此复杂,纷至沓来的人物和事情搅乱了她的生活,敲打着她大条的神经。
叶语沉思的片刻就失笑起来,她在这里一个人自寻烦恼干什么?事情总是按照它自己的步伐前进的,她多想一天不过是多增加徒劳的压力而已,除开提前开始烦恼和忧虑外,实在是于事无补。
“啊,letitbe。”最后,还是大条的神经帮了她的忙。
正在她决定放弃自己不擅长的思考时,突然不远处走过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裘皮大衣,黑色的礼帽面纱遮面,手里捧着一大束百合花,几乎和她的面纱重叠。虽然叶语不认识多少高档货,但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名牌穿戴。
叶语看着她从小径上消失的背影,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她?虽然她在扫墓的人群中的确很显眼,但好像还不到让自己直盯不放的程度。自己这是怎么了?
叶语挠挠头,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冷的手脚,突然她张大了嘴,猛地掉头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径,她终于明白自己在意什么,那人她认识,裴敖,裴家的大小姐。
从到裴园的第一天,叶语就知道裴家有自己的专属墓地,就在裴园后面的那座山上。虽然目前只有裴老先生的一座碑文,但那里是所有裴家人的最后属地。
那么,裴敖来这公共墓地干什么呢?祭奠朋友吗?
叶语心底好奇,脚下自动往她消失的那条小路走去。虽然园区很大,但还好这条小路没什么岔口,一路往前蜿蜒,直到在一个名叫松山区的院门口停止。
叶语穿过院门,里面遍植松树,在冷风中树干昂然不动,但枝叶却低眉顺目。叶语左右看了看,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影,其实这根本不费什么气力,整个园区只有裴敖一个人站在那里。叶语没敢靠得太近,毕竟跟踪、偷窥这种事情不太光彩。
叶语闪身在一棵松柏后面,探头望去。虽然距离遥远,但在她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凄凉。对,就是无助的凄凉。裴敖的背影看上去凄惶不堪,好像随时一阵风就能把从中她折断。
她弯下腰把带来的百合花放在一块墓碑前,伸手好像在墓碑上来回婆娑抚模,然后整个身体像虾米一样弯了下去,直到整个人倒在墓碑前。从抽动的双肩上,叶语知道她在哭泣。
这里到底躺着谁呢?竟能让波澜不惊,性格刚毅的裴敖恸哭不已?迷惑如同白雾一般,涌入叶语的心里,久久停留不愿散去。
叶语躲在树后,裴敖跌坐墓前。
天上的云改变了形状,拉开层层厚实的棉絮,虽然昏黄,但太阳终于露出了一丝面容,在地面上撒上斑驳的印记。风不时地吹过松树林,沙沙作响,卷起一地掉落的松针,好像有一把扫帚轻扫过地面。
裴敖终于站起了身体,佝偻的背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看着她慢慢地消失在院门处,叶语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声音,从树后踱了出来。她已经站在了那束百合花前,白色的花瓣在风中凄凉地萎缩着。墓碑的照片里一个笑容如同阳光般的年轻人正对着叶语微笑,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那双明亮而活泼的眼睛,好像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集中在他的笑意中。叶语的目光往下滑落,定格在他去世的那一个时间上,这个美好的青年已经消失了快三十年了。
名字很陌生,从年龄上推断,他和裴敖是同岁的,难道是裴敖曾经的恋人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裴敖那近似失态的举动。他们之间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刻骨铭心,让这么多年后的裴敖还不能忘怀?虽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结局一定是个凄凉的悲剧。
叶语叹口气,能活着才会有其他可能,恋人如此,亲人如此。
偷窥到裴敖的秘密,让叶语刚才还有些放松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她恭敬地鞠上三躬,才反身离开,把那个年轻人独自留下。
有些苦闷地走回园区办公室,正好赶上他们财务拿完签字。叶语把钱揣到信封中,放进随身的挎包中,才慢慢地踱步往停车场去,一路上心情纷繁复杂。好像有一把小锤子在她脑袋里“扣扣”地击打着某处,异常执着。但叶语想不起来有什么疑惑,只能归纳为人类的感同身受的情感。
因为好奇,她打听了一下那座编号515的墓地,里面的工作人员帮她查了一下,说是几年前迁过来的,管理费一交就是五十年。工作人员还八卦地说了句,也没看什么人来上坟,怎么会有这么阔气的亲戚云云。
叶语推测,这位阔气的亲戚应该就是裴敖了。
她记得那时父亲还在世,带着她去给母亲扫墓。父亲指着妈**照片跟她说,这里躺着的是他最爱的人,也是她自己最亲的人。他们父女两个总是墓地的常客,节假日也来,有好事发生也来。只因为父亲说过要经常来陪她,因为一个人总是很寂寞。
这个年轻人的墓地好像很凄凉,虽然埋在最豪华的墓区,用的最好的大理石碑铭,但是再好又能怎样,能给他上坟的人寥寥无几。
……
“小叶?”突然一个声音如同霹雳一样惊吓住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叶语,蓦然抬头,裴敖正站在她的面前。
(因为很难分开,索性就送作堆放在一章里了,嘿嘿,懒人有懒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