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到缘觉寺不过短短数月,上一次叶语和东珠是偷偷模模进来,只来得及参观了后殿里的肉身菩萨,对于整个寺院最重要的前三殿倒没有时间好好参观一番。
与一般佛教寺院相比,缘觉寺除开必建的天王殿、大雄宝殿、钟鼓楼、藏经阁等常规建筑外,在后堂有一处特别的建筑,那事明朝遗留至今的一处宝塔塔基的遗迹。原本缘觉寺名为木塔寺,得名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那座木塔,后来在民国末期被付之一炬,最后只留得这么一处遗迹。只是奇怪的是,不论缘觉寺经过了几代僧众努力,这片塔无论怎样也不能复建起来,这一次重修也不例外。最后只得放弃了再修宝塔的愿望,让这块地荒芜下去了。
在觐拜过多重大殿后,叶语站在那间偏殿门外。与那日并无二致,只不过现在的明堂已经不限制人员进出了,殿门前香炉中烟雾缭绕,一月积累下来的香灰竟然比大雄宝殿外的香炉还厚上几分。看来这位得到高僧的肉身凡胎要比前殿中那些木雕泥塑的更让俗世中的善男信女五体投地,深信不疑。
叶语没有进门,她对这座明堂的记忆不算太好,那日躲在供桌下听到的只言片语让她至今想来有些脊背发凉。
看见叶语没有进门的打算,东珠便提议先去用斋饭。叶语想了想,还是提议先到东珠女乃女乃处拜望,以示尊敬。既然叶语这样说了,作为叶语的贴身,东珠也不便反驳,便同意了。
一行三人往后山走去。
缘觉寺虽然是重开山门,除开前殿大整修外,后院等地倒没有什么变化。沿着那条记忆中的小径,走过连米璐璐都有些赞叹的园景,东珠女乃女乃长居的那间三开面厢房出现在视野中。这一座建筑的风格和现代的建筑风格明显不同,叶语知道这种制式是明代的建筑风格。虽然在现代人眼中这种有些低矮的木屋有些逼仄,但细节中无不透露当年建造这幢小楼时,工匠是很用了一番心思。
整幢建筑历尽岁月的冲刷,当年的白墙贴皮早已经变得黯淡,但小楼四角上飞檐和主墙上一组“暗八仙”,雕刻精美,做工细腻。
东珠习惯常的做法,在门口喊了一声女乃女乃,却没人回应。东珠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月兑鞋上了回廊,边喊着女乃女乃边推开了房门探头进去。
“女乃女乃好像不在房间里,要不小姐你们先到屋里等一会儿吧,我去找找看。”东珠退出来回来看着叶语。
“我们能进去吗?要不在回廊上等好了。”叶语怕有所唐突。
“没事,有时候客人来了,女乃女乃也先让他们在这个房间等一会儿的。”东珠推开两扇雕花的木门,先走了进去,“小姐上来吧,我先给您泡杯茶。”
叶语还在犹豫,米璐璐倒干脆地月兑了鞋子,踩着白白的带花边的袜子跑了进去,还一边好玩地笑道:“和日本人的房子倒很像。东珠姐姐,有没有果汁?”虽然小丫头一直扮成熟,但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她那个年纪的孩子气来。
东珠为叶语泡上一壶清香味十足的绿茶,又不知从哪里翻到一瓶可乐给了米璐璐,便离开房间去找那位说好在房间内等他们却不见人影的女乃女乃了。
叶语坐在略略有些冷硬的板凳上,不用看也知道底下的那张圈椅是有年头的老家伙了。泛着岁月沉积下来的点点黑斑,光滑处透出微润手感的扶手。抬眼看见满墙的各色字画,黄花梨长案上一字摆开的文房四宝,微风轻一吹拂,悬挂着的兔毫狼吻荡起别样的风韵。房间的东南角有硕大的书橱两张,上面密密麻麻各种故纸陈堆,泛着黄色卷了边的古籍典章或竖或横,塞得满满当当。
与其说这里是一间替人测字看相的房间,倒不如说是哪位大家的书房更为贴切。
“叶姐姐,这房间的主人还真是无趣,收集了这么多的画,结果都是玫瑰。”
正在叶语四处打量时,好动不好静的米璐璐早就把整个房间溜达了个遍,最后停留在一幅
叶语转过头一看,果然是一副四季常春图。叶语看了看旁边的题跋,才说:“这不是玫瑰,是月季,不过也有人把它叫做中国玫瑰。它的花比玫瑰要小,叶少,而且花开四季。”
“哦,这样。”米璐璐点头,“那这些都是?”
顺着米璐璐的手指方向,叶语才注意到整间房间只要是有画,必是月季,其他什么花鸟虫鱼一概不见。想来是东珠的女乃女乃对月季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吧。
叶语也有些好奇起来,站起身走到那付米璐璐最初指着的春字卷前,仔细端详起来。
画是国画中最为繁琐和细致的工笔,即便是叶语这个外行人也能感觉到作画人细腻的手法和执著的精神,虽然只是两三朵,只论一色红便分出浓淡有五六种差别来。
画卷右上角一行杨万里的诗,端得也是一手漂亮的工笔小楷:
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
一尖已剥胭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
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
折来喜作新年看,忘却今晨是季冬。
下署“耐辱客”一号,庚申年冬。
叶语微微挺直脊背,这位“耐辱客”不知是何人,自称“耐辱”,但选用的诗词却显得高调、甚至有些张扬。
“也画点别的嘛,画只小猫小狗的多可爱?”米璐璐胡乱地评论着,在她看来虽然月季漂亮,但满谷满坑的皆是,不免单调乏味之极。
“这是老身在知天命那年,兴致所致,胡乱画的。”
突然,门口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叶语一惊,直起腰来往发声之处看去。
冬日的阳光并不如何强烈,但有一霎,叶语还是眯了眯眼。从屋外走入屋内的人并不如何显眼,或者说单就外貌上来讲,和一般那些在冬日里或躺在藤椅或坐在门槛上的那些老太太并无多大区别。
但气质却是完全不同。
满头银发打理得服帖平整,没有一丝乱发。身上一件老式夹袄衫,金丝边的盘扣,腋下一条绢丝白手帕。一条驼毛长裤,脚上一对白色袜筒。
叶语有些恍惚,如果说来人的相貌过于平常,那么这身打扮似乎又显得与普通老人卓然不同。
“这位想必就是叶小姐,我是东珠的女乃女乃,大家都愿抬爱称我声萧女乃女乃。”
叶语听她如此一说,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花甲老人正是几次拜访不得见的那位高人。只是和最初那一次冷厉味十足的声音不同,这一次可能不是冒昧登门,东珠的女乃女乃倒甚是慈祥。
叶语忽略掉刚才心头那股怪异的不适感,连忙拉着米璐璐走到老人面前,毕恭毕敬道:“您叫我小叶好了,这是我一位……***,她叫璐璐。”
“老身听说了,想必是京城米家的小姐,你父亲可是米梁国?”
萧女乃女乃一语道破了米璐璐的来历,让小丫头有些吃惊地张开了小嘴。
“不用奇怪,你祖母也曾经在我这里算过一卦,虽然是偶遇,倒也相谈甚欢。”萧女乃女乃平静地说道。
但米璐璐更是惊讶了,她的祖母姓刘,是那最顶层人家的女儿。从小她便被自己的父亲严辞教训,不可轻易对外提及自己的出身,那位从未谋面的女乃女乃更是大人们记忆中的伤痛。现在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被提及,不免有些怔忡。
“可惜,她终归是没有躲过那一劫,看来人各有命,不能强求。”萧女乃女乃看了一眼米璐璐,“不过,你这丫头倒是不错。”
米璐璐不解,但叶语有些咂出滋味。这位萧女乃女乃甫一见面,便抛将出这么一大段陈年旧事后,立马为米璐璐相了一面,这算是在告诉她,她对自己够坦白、够真诚?为何要做此表示?她和自己萍水相逢罢了,似乎没多少必要显示如此态度。难道仅仅是因为东珠全家在裴园讨生活的关系?只是,这份急于的坦露,却让叶语心底那股怪异有些浓重起来。
看到叶语不说话,萧女乃女乃径直走到叶语刚才在看的那幅画前,对站在一边的米璐璐说:“这算是一痴吧,老身从小便酷爱月季,蹉跎岁月,也只有这一手月季能拿来示人,至于你说的那些小猫小狗还是不要画来贻笑大方了。”
“女乃女乃为什么这么喜欢月季?”米璐璐看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倒也有了一些好感,便接口问道。
“月季,吾爱。”萧女乃女乃颇有些老怀安慰的模样。
叶语心一动,好熟的话。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门外东珠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因为我女乃女乃的名字就叫月季啦。”说着光线一暗,东珠跑了进来。
萧女乃女乃一见到她,便轻轻地一拍她的脑袋,“啊哟,你这么大个人了,把客人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我去找您了呀,谁知道兜了好大一圈,您倒先回来了。”
“你说来,可没想到你们这么早,所以到前面去帮忙了。”
东珠吐吐舌头,“啊呀,我忘记说时间了。”
“你这个丫头都多大了,还是那么莽莽撞撞的。”
“女乃女乃。”东珠不好意思地腻歪在萧女乃女乃身上。
拍了拍东珠的脸蛋,萧女乃女乃转头解释,“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女,自小也是宠坏了的,她在裴园不会也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吧?”
叶语连忙摆手,“我很多事情都要拜托她照顾,您孙女很细心。”说道这里叶语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郑重道谢。
萧女乃女乃一听是熏香的事情,微微一笑,摆手说:“这些都是细枝末梢的小东西,不过是难得凑齐,本身倒也不算贵重。以后有机会,我自然会多让东珠带进裴园。”
米璐璐有些好奇,便问是什么东西,能不能让她看看。
“这熏香每个人是不同的,要是不嫌弃,我也给你配一些,你带回去放在衣橱里便好了。”
米璐璐天生便是爱美的女孩,自然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抗拒力,连带着对这位女乃女乃的好感度上升到了百分百。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当萧女乃女乃听到东珠说她们三人上的山来还没有用过早餐便到后院来给她请按,便有些嗔怪东珠的不懂事,连声到“饿坏了贵客”,起身说要带着叶语她们到后面居士们专用的小食堂用早膳。
叶语她们倒真是有些饿了,就不再客气,跟在萧女乃女乃身后,起身往外走。下回廊穿鞋的时候,叶语的眉尖一跳,清爽的石板台阶上,在她们那一堆月兑得有些杂乱的各式皮鞋旁,那一双绣花鞋摆放地端端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