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上这片土地,到离开,裴绍只停留了一个小时。来回三十多小时,忍受着长途飞行的疲倦,却只为了这短短的六十分钟。
但他离开的时候,却带着最满意的表情。
他不是权掌天下的君王,没有资格要求她对自己予取予求。他只是要告诉她一点,不要说十头牛,便是全天下都拉着他,他也不会有半步的退缩。没有婚书,不要紧,没有祝福,不要紧,甚至没有她的同意,也不要紧,他就是地表上一块顽石,要么岿然不动,要么粉身碎骨。
至始至终,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同意,他只是来告诉她自己的决定而已。让她清楚地知道了,他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他不会要求她跟自己回国,他知道这里有这方面全球最好的专家。他能让她留下来,只是要求不要再断绝和他的联系。
他也没有询问她的病情,既然做了决定他要等下去,那么多好或者多坏,都不再放在他的眼里。匆匆而来,是为了她,匆匆而去,也是为了她。既然等待的时间漫长,他更要振作精神为她和自己打造一个无风无雨的天堂。
唯一让他警惕的,便是突然拒绝和他合作下去的裴孜。他在想什么,裴绍如何不知?但是,他却忘记了,如果裴绍他会后悔,那么他们之间早就应该保持距离,而不是如今这付模样。他留下了那枚硬币,不要要提醒他还命,而是提醒他,他们之间是能为彼此抵命的关系。既然连命都可以不要,那么为对方争取一段情又岂在话下?
他相信,聪明如斯的裴孜一定会明白。
时间总是容易流逝,岁月的脚步匆匆而过。这所全美著名的医院里,种植在庭院中的樱花终于绽放,虽然数量不多,但却开得格外饱满,让走在花瓣飘零下的人们迷醉。
叶语仰着头,任由轻薄的花瓣拂过脸庞,嗅着空气中淡淡荡漾的清香。低头看着脚边层层的花瓣,想起华盛顿那片香雪海,应该也已经绽放最绚丽的身姿。
一个月,几乎不能改变什么,但又奇妙地留下了一些位移。
她的心境已经平复,也接受了自己不可逆转的命运之轮。也许正像那位博士说的,越是担心和害怕,她的病就会为糟糕。她在这里整整三十天了,奇妙地却连一次病都没有发作过。就像最初诊断的那样,她甚至连药物都不用服食。现在,医生已经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存在了误诊。但这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玩笑,大家都知道这是及早的发现和病人良好的配合下产生的最佳结果。
那位白胡子教授已经不再给叶语出诊,将她全权转交给了凌慧茹小组,由他们负责诊断和观察。所以,现在经常出现在叶语身边的是那位戴着宽边黑眼镜,个子小巧的女博士。
“这个周末我有空,去郊外走走,怎么样?”凌慧茹带着热咖啡坐到了她的身边,“我刚买了一部新车,正好练练手。”
叶语微笑着接过咖啡,在这里多日,她渐渐习惯了他们拿咖啡当水喝。
“四轮的?”
凌慧茹爽朗的一笑,“我对两轮的毫无办法,我的平衡感不行。”
叶语点头,她的话让她想起了停在裴园的马力,好久没有看见它了,不过想来裴管家也会照料得很好。
“我不会做饭,可能只能带几个三明治出门,所以你别有太大的期待。”凌慧茹打趣道。
接触时间长了,叶语了解到这位看着严肃的医学博士,其实私底下很是爽朗。她是个独身主义者,虽然已经三十八岁,但根本没有结婚的意思。而她的家里人远在美国另一端的洛杉矶,可能美国人在这方面看得很开,完全没有国内父母那种焦虑和执著的意思。
凌慧茹说好周六上午十点来接她,便起身离开了。
叶语继续坐在长条凳上,晒着太阳,看着樱花在自己面前飘落,一边计算着裴孜的航班到了何处。
从那天以后,裴孜没有再提起那个话题,好像彻底遗忘了他的态度和忧虑,安静地陪伴在叶语身边,恢复了那个笑眯眯的桃花眼表情。
和裴绍的视频通话每日还在正常的进行,由于漫长的时差关系,为了配合她的时间,裴绍基本睡在了公司,只为了每日早中晚三次和她见面。
国内的事情显然都压在了裴绍身上,但他没有要求裴孜回去,而裴孜也没有表示担心。但是,昨晚裴孜却离开了,走得极急。临走时,只是让她安心,说几日后便回来。叶语本想问他发生了何事,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如果他能够告诉自己,裴孜一定会明说。既然他只是来告别,那么自己无须多言。
裴孜虽然离开了,却拜托了凌慧茹多照料她,所以才有了刚才的邀请。
轻呷一口咖啡,叶语微微往后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一片宁静。
“叶语。”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叶语心中一凛,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她微微蹙起眉尖,没有睁开眼睛,以为是一时的幻觉。
“叶语。”只是那个声音显然不肯就这样放弃,执着得呼唤着。
叶语睁开眼,一张至亲却又至疏离的面孔出现在蔚蓝的背景中,目光星星点点。
春日的阳光让人心旷神怡,四下漂浮着春日绽放的花草的清香,爆出点点女敕芽的树梢头是那么温馨而可爱,春风如同顽皮孩子的手,又轻柔地如粉女敕幼儿的唇,亲吻着她的脸庞,这一切本该如此美好,但一瞬间什么也不属于她了,她只能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长椅上,扬起的面孔上出现怪异的表情。
如果不是这一切那么真实,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病情突然发作,产生了幻觉。
叶语在前三十年,是在碌碌小民的生活中度过的。虽然岁月平淡,但也有喜有悲。这些逝去的日子渐渐在记忆中淡忘,可有一件事却是她不能忘却的痛处。虽然为此付出了多年流浪的生活和时时的悔恨,但这件事却没有办法再去挽回。
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竟然出卖了父母留给她的唯一财产,那间狭小破旧却称之为家的地方。她卖掉了这唯一值钱和充满回忆的房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称之为初恋的男人。
翁子涵,拥有一双平静褐色眼睛的男人,嘴角挂着迷人微笑的男人,说话平稳而声音醇厚的男人,给她生活带来温暖,却最终离奇消失的男人。他的离开是她记忆中的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不能动,一动便锥心般的痛。
小燕姐说她遇到了感情骗子,那种专骗女人钱财的骗子。叶语最初不信,她疯狂地寻找过他的踪迹,但是一次次的落空,无情地嘲讽着她是个白痴。最后一次得到的模糊信息是,他已经远离故土,到了一个她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去了。
房子没有了,人也消失了……这是她一生犯得唯一大过错,而结局不可挽回。
从那一年开始,她开始了到处搬家的日子,被各色房东驱赶的日子,也开始了紧衣缩食的日子,只为了能早一些赎回房子。
可是,为什么她的人生中充满了荒唐事,充满了荒唐的人?
翁子涵低着头望着她疏离戒备的神色,薄薄的双唇微微翕动,“如果我说抱歉,是不是听上去格外滑稽可笑?”
叶语慢慢坐直了身体,扬起的头颅渐渐端正,目光从他那张曾经让自己窝心的脸上移开。七年之后的突然出现,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让叶语无法泰然自若地面对他。
“你不想见到我,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哪怕你现在跳起来甩我几个耳光也是正常。但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知道这句话来的太迟,而且不能被接受,但是……只有说出来,我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叶语喝干了最后一口咖啡,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走到垃圾桶边,将纸杯扔了进去。没什么话也没有,转身欲走。
抽他耳光?为了他心底好受一些?叶语心底冷笑了,那她这几多年来算什么?一笑泯恩仇么?她做不到,这太虚伪和矫情。他心底难受和她有什么关系?他种出的恶果,只有他自己承担既然走的时候不给她一个理由,那么再次出现的时候也不要听他那个可笑的理由。
“等等。”看着叶语转身离开,翁子涵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出现在你的面前,但你能不能听完我要说的话?”
叶语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我没有和陌生人说话的习惯。”
抓着她胳膊的手一颤,在叶语目光的逼视下,他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她的冷漠和生硬,让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叶语转身而去。
“等一下,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有人想见你。”翁子涵发现她真的要离开,突然高声说道。
叶语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她对他来的目的不敢兴趣,更没有探究他从何而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的疑惑,她只想把这段让她憎恶和恶心的记忆抹去。
“我知道你有多憎恶我,很多时候我也这样厌恶着我自己。但是,我今天来时告诉你,不要因为某些事情而太过固执了。我知道你的脾气,虽然你看着柔和,但骨子里是那种认准了十头牛都拉不回的人。”翁子涵最终还是追赶了上来,他不能让她走,他必须要提醒她。他欠她很多,所以有义务来提前告诉她一声。
叶语背对着他的脸上显露出微微的嘲意,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上一次是裴绍说他自己,这一次是被人用来形容她。原来她真的如裴孜所说,也是倔强的疯子。
叶语甩开这些思虑,几步已经迈上了病房大楼的台阶,心中想着如果这个男人还准备纠缠不清,她就叫维斯塔法护士长把他扔出去。下定决心后,她加快了脚步。
但身后传来的一句话,让她瞬间定格。
“是你的爷爷,他想见你。我希望你不要倔强地错过这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