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愣愣地反刍着他的话,难道裴园中那位时刻被人仰视的老者竟然只是一名替身?她觉得完全不可思议。这这样殚精竭虑让别人坐享荣华富贵的傻子么?而且,难道裴园中的人都是演员么?那位“裴老先生”娶了一房又一房,膝下儿女,难道都是假的么可是,他们的画像还都堂而皇之地摆在右馆中。
“我一共娶了三房太太,除开三房没有和我生活过,其他两房倒也算是有始有终。”老者好像知道叶语在想什么,娓娓道来。
“三房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她也算是我下得聘礼,八台大轿迎进裴家的,只是和她生活的是我那个替身罢了。而那四房……只不过是那人自己越矩的事情,所以,她不能算是我裴某的妻子,进不了画堂,成不了我裴家的人。”
叶语瞪大着眼睛,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画馆里没有四太太的画像,不是裴绍所说的裴老先生让她在他身后自行婚嫁,而是因为她的婚事压根就不会被承认。
“那裴敖裴畋他们……”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虽然摆了一个替身,但不会连儿孙走找人来演出。”
叶语愣愣地反刍着他的话,心底却冒出了一丝寒意。裴园上上下下,从裴敖到裴管家,从裴绍到裴孜,他们都知道这个事实么?如果知道,而又极其配合地演出了这么一幕荒诞剧,他们竟然都是戴着面具的演员。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叶语凝视着他,“既然你是裴老先生,为什么要请别人来冒充你?这太奇怪了,我不能理解。”
裴一皠简明地回答,“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应该知晓。”
叶语咬住下唇,就算裴家甲富天下,难道现在还有杀人掠财的事情发生?还是说裴家不仅仅只是一个有钱人?
“如果是这样,那我又是谁?”叶语直视他的眼睛,不想漏掉他任何表情。
“不用怀疑,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你的父亲是我遗失在外的孩子,准确说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直到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让我明白我还有一个儿子。”
叶语盯着老者的眼睛,想从那平静中看出点其他态度来,可惜,她失望了。
“你父亲应该是在解放前夕被人抱走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中,我根本没有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道他流落在外。”卢伯脸上显出淡淡的惆怅,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常色。”这太荒唐了,我很难相信。”叶语没有发现自己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内心的恐惧,如果他真是她的爷爷,那么最后一丝侥幸的大门也将轰然关闭。“既然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遗传是一件如此奇妙的事情。”裴一皠回答。
叶语的眼角一跳,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但太快而不能准确地抓住它。
“你太像你的女乃女乃了。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是。”
一记闪电劈中混沌的脑海,那张在照片中女子在叶语眼前微笑。
叶语惊讶地捂住了嘴,月兑口而出,“玫瑰,吾爱。”
裴一皠有些意外,目光紧盯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在裴家的一本古书中发现了一张照片,背面写着这句话。”叶语的语调干涩。
裴一皠盯了她很久,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否为实话。很久之后,他才缓缓点了点头,“她就是你的女乃女乃,玫瑰是她的闺名。”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谜题解开了,原来这个让叶语介意的女子果然和她有割不断的关系。
“怎么找到我的?”叶语只能接受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在十几亿人口中,似乎找到我是个不可能是事情。而且你还不知道我父亲的存在。”
裴一皠沉默了下来,龙头拐杖在地板上发出轻轻地敲击声,“你知道纪元嬅为什么被我赶出了裴园?”
叶语没想到他突然提到了那位张牙舞爪的三太太。她微微摇头。
“那个在雨夜撞死你父亲,我没有见过的儿子的人,便是她”
一个又一个冲击让叶语目不承接,但没有任何一个冲击比这句话更让叶语震惊。她完全失态了,那个让她失去父亲的雨夜,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肇事者,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在这一刹那全部甚嚣尘上,叫嚣着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
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衣服的下摆,痉挛地捏皱了衣脚。
“什……么?”叶语的声音遥远到几不可闻。
“她的情人在你和你父亲居住的城市,而那场车祸是她发现被我发现后慌乱逃窜下发生的事故。”裴一皠耷拉下眼皮,看不见他藏在其后的眼神,但他势必是在悲伤着,因为挺直的脊背微微开始塌陷。
“我去过你父亲的葬礼,虽然不知道他是我儿子,但我还是多少想补偿一些。然后便看见了你。”裴一皠缓缓陈述着,“只一眼,我便知道错过了些什么。”
叶语觉得鼻腔中呼吸的空气灼热难忍,烫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
当她在葬礼里痛哭,当她在警署里哀求,当她站在十字路口请求目击证人的时候,原来有一个人一直远处,冷眼旁观。可笑和讽刺的,这个人竟然还是死者的父亲,凶手的丈夫。
眉头因为痛苦拧紧了,舌尖泛起铁锈般的感觉,心脏和血管中无数银针露出狰狞的芒尖,刺得她连呼吸都那么疼痛。
“你,只是在看么?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也没有做?”叶语的声音微弱,但却充满了寒冷,“补偿?我是不是还应该在这么多年后说声谢谢?”
裴一皠身体猛地一震,锐利的目光滚烫起来。从来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和行为,更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宽大的手掌猛地一握,呵斥的话到了嘴边,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淡然的悲戚爬上了面容。
“是很冷血,但是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手掌缓缓放开,他像是在扫走心头的阴霭般,挥了挥手。
“我知道……所谓的理由,便是丑闻么?裴家是有名望的家族,所以不能出现这种桃色新闻,更何况还附带上了人命。”叶语抬起了从刚才一直低垂的头颅,目光中没有了愤怒,只带上了讥讽之色,“或者你是想说将她赶走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那是不是接下去该和我说,这是反复思量后的决定,为了所谓的大局?”
裴一皠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虽然眉头间显露了对这种语气的不适,但却没有说什么。
“你今天来是为了让我原谅你?不,也许这个词压根就没有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是在等着我欢天喜地地认你,然后展现一下长辈的慈爱?用昂贵的礼物还是用成堆的钞票?”叶语的目光很平静,但语调却很尖酸,“对了,我怎么忘记了,您已经送给了我一份厚礼,难道我还要不识相或者妄图索要更多么?”
“但是,我似乎能渐渐了解一些东西了。”叶语声音微尖起来,“这些能说明什么?十年之间您并没有来认我,只能说明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在您‘临终’前竟然如此慷慨和大方,这其中的意味还需要我明言么?”
裴一皠看着语气尖刻起来的叶语,知道这件事情一旦大白于天下,她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但他认为哪怕再愤怒,也抹杀不了他是她爷爷这一事实,而他最终也来认她了。这一事实会帮助他得到所希望的结局。
但是,似乎事情并没有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裴一皠渐渐地发现,就算观察了这么久,这个看上去底层阶级味十足的孙女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不适和意外。
她是个在最底层的市井生活中滚爬的女孩,她身上烙有那个阶层的特点:热爱金钱,最多还算上一条,贪图口月复之欲。这在裴一皠眼中,这是遗憾的地方。但如果他决心改造她,这些都不会是什么困难。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这样决定而已。原因很简单,她是个女孩,而他并不缺少继承人。
天然的疏离感和掣肘的犹豫心,让他并没有立刻决定认下她,带回裴园,只是多加了几份注意和略略的关照而已。
但是,世事总是光怪陆离,多年以后,他突然有些愕然地发现在自己一生无数英明的决定中,只有这一次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为了昏棋一招。所以,他准备开始做些自然的弥补和不动声色的安排。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替身竟然意外死亡了。计划被打乱了,无奈之下,他只得修改了遗嘱,将裴园寄放在她的名下。希望能在不惊动的情况下,顺利收拢这个遗失在外的孙女。
但是,让他错愕和愤怒的事情在他月兑离裴氏后发生了。
当听到那个消息传来,面临对方怒不可遏的质问和威胁不再继续合作的时候,他知道再不出面,将面对无法收拾的局面。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他心头渐渐生出疑窦,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太过谨慎和冷静了,所以这些手掌中的后辈们似乎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他绝不能容忍和退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