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如此解释,不仅没有化解叶语的惊讶,反而让她心头升起更加不详的念头。她自然想到了那间被破坏地支离破碎的房间。虽然她上去打扫过几次,但一直没有人给她解释过什么。后来,便没有人再召唤她上楼打扫,她自然也渐渐忘记了这个地方。即便是后来和裴绍有了情愫,她也没想起来问他一声。今天,突然之间看见了这熟悉的地方,怎能让她不惊讶?
走廊里站着几名大汉,面容冷峻。看见老人上来,其中一名褐色短发的男人紧走两步,弯下腰来,低声说了句什么。裴一皠挥了挥手,那人抬眼看了一眼叶语,便再次低下头,退后了两步。站在门口的大汉得到了他的示意,为他们打开了房门。
裴一皠走了进去,背影消失在眼前。
叶语深深吸了一口,调整了一下心情,暗自对自己告诫,等一会不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惊惶失措,不要被那个时刻想控制自己的老人钻了空子。
做完心理建设,叶语这才一步迈入了房间。
但一进房间,叶语便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再多的心理建设也抵挡不住眼前的冲击。瞳孔在一瞬间紧缩,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手一把抓碎了心脏。
翻开叶语的病史,能看见她在十九岁那年有一段精神疾控中心的记录。再往后十年,度过了一段平静期后,又有在全球最好的医院求诊精神科的记录。虽然没有进行过强制医疗,但她见过不少和她有同样问题的人,见过各种奇怪表现的男女。
但是,却不及她今天所见的万分之一。
房间里空荡荡的,人却不少。
听见有人进门,他们同时转头过来,被口罩遮挡的面容看不起表情,但目光中却透露着紧张和戒备。穿着白色大褂的是医生,他身边没有娇小可爱、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代替的却是两名身高马大、身体强壮的男性,只是同样的白色着装代表着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他们是只有在特殊医疗机构中才有的男看护。因为要应对的是特殊的病人,所以,在选择这些“护士”时,特别的要求便是更有力、更魁梧。看着他们和门外保镖一般粗细的胳膊,便知道他们有的是力气和强劲。
叶语的目光从这两名看护的夹缝处掠过,看见了房间内唯一的家居摆设。一张豪华的、却满副武装的特殊用床。
事后,每每想起那天她在那个房间里看见的一切,惊骇、恐惧以及巨大的辛酸便会时刻将她的情绪淹没。躺在床上,不,准确地说捆在床上的那个还能称之为“人”么?叶语不知道。
她见过无数张面孔,漂亮的、平凡的、丑陋的;圆的、方的、瓜子的;明朗如蓝天般的笑脸,阴暗如欠他三百万的臭脸。但她从来没看见过这样一张脸,甚至连想象都不曾有过。
掩盖在杂乱如荒草般的长发中,那张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而是活骷髅。一张脸皮紧紧地覆盖在骨架上,松垮地耷拉在眼窝上、掩盖着眼睛的眼皮暂时遮盖了骇人的黑洞。他的脸上有条条伤疤,其中最可怕的一条从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脖颈处。伤疤虽然早就收口,但纠结凸起的结痂却殷红如新。这哪里是一张人脸,分明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白色的被单包裹住全身,即便如此也遮挡不住如干尸般的身躯形状,上面紧紧地捆扎着三道缚身索。
那名医生看见老人进门,在他耳边微微嘀咕了几句,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就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很难听清,更何况现在的叶语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得灵魂离体。
裴一皠半闭着眼睛听完了医生的报告,然后如同对待门外的保镖一般,挥了挥手。那名医生显然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招呼了那两位男护士退出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裴一皠和叶语两人,安静地有些可怕。
“知道他是谁?”许久后,裴一皠才开口。
叶语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不忍看这张脸,却不敢逃避。她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的厌恶和恐惧,因为受惊的心灵控制不住清醒的大脑得出一个结论。
“看来,你知道了。”裴一皠没有听到叶语的回答,却得到了答案,“没错,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唯一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
裴畋,那位只听到过别人叙述他的故事,从来没有见过真人的裴家二爷,那位在东珠口中消失在热带雨林中的探险狂人,那位在椎名夫妻口中的救命恩人,那位在裴孜口中杀母凶手,那位裴绍绝口不提的父亲,竟然以这种突兀的情景出现在她的眼前。
叶语除开震惊以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下的情况。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会如此模样
“现在你明白三十五楼的秘密了。”裴一皠再如何话锋冷冽如冰刀,冷漠如霜,面对着自己的儿子,话语中透出了丝丝悲凉。
叶语望着眼前昏睡着,毫无人像的裴畋,想着裴园那张画像上风姿飒爽的美男子,先前的震惊被无数更加复杂的情绪掩盖起来,迷惘有之、同情有之、悲伤有之,但诸般情绪混合在一起,最后化为阵阵凉意。
叶语对裴畋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透过别人的只言片语,知道一些这位消失很久的人一些生活的碎片。他是裴家真正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裴家原本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他年少得志,听说是哈佛当年十大优秀毕业生之一;他生性开朗,性格宽厚,而且兴趣多样,特别是痴迷于亚洲人很少触及的探险和考古;虽然不知道裴绍的母亲如何,但想必也是一位大家闺秀,从裴绍的眉宇间能看得出那位必定是位美人,这便是才子佳人般的故事。
但就是这样一位身价丰厚、品质优秀、注定要成为一代人杰的裴畋,现在只能躺在这张病床上,过着被捆扎、被禁锢的日子,过着不知天日,不懂人事的悲凉岁月。叶语甚至觉得如果他真的死在了那片茫茫热带雨林中,也比现在幸福一些。
“他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儿子,你知道他的前途应该远远超过我的预期。裴氏应该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说不得他会开创出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裴氏王朝。”裴一皠拄着拐杖,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意,有些张狂地摊开手,好像他说的那片黄金未来正在他的眼前展开,“不,应该更大、更辉煌,因为我会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帮助他建立起一个裴氏的帝国来。我已经做好了宏伟的蓝图,只要他沿着我为他铺就的黄金大道往前,用不了几十年,不,应该更短,他就应该是站在众生之上,掌握着全世界经济动脉的男人。”
叶语看着那张布满斑点的脸,泛起不正常红潮,激动的话语透露着多少的野心,她有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眼前这个老人,即便不是最大的妄想家,也是不切实际的野心家。全世界的经济,古今中外,谁能做到这一点?
但就在红潮一闪之后,如同迅速退潮的浪花,那张老脸飞快地被惨淡的笑容替代,目光深处流露出巨大的仇恨,“氯丙嗪、三氟拉嗪,这些东西把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他虽然是疯子,但他是个有天才头脑的疯子,可是他们现在把他变成了什么?变成了一个白痴一个连十根手指都不会数的白痴为什么给我这么大的希望后,又让我如此绝望?不,我真的不甘心,我不能看着我的计划只是纸上的图画,我要把它变成现实”
裴一皠的情绪开始变得激烈起来,他猛地回身死死盯着叶语,不稳定的语调中夹杂了粗气,“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你父亲的存在,早一点开始培养他,他一定和他的兄弟一样,是个天才,而不是窝在那个破陋的兵工厂里当一辈子技术工,最后还被人像破鞋一样给扔掉。他一定会的,他一定会帮我实现的。”
叶语看着他渐渐狰狞的面目,有些害怕地再退了半步。自从裴一皠进了这个房间,看见了那个活骷髅的裴畋,浑似变了一个人。冷漠减退的同时,显露出更为骇人的一面。这种狂热的模样却让人觉得更加恐怖和寒冷。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那些宏基伟业,但在她耳中听着却格外刺痛。
“我希望下一个继承人,会能懂得这是一次怎样的机会。”裴一皠走到她面前,用很长的时间仔细打量着叶语脸上每一个细节,同时也让她看清楚自己眼底的决定。
片刻之后,他说:“现在你知道了,我给你一天考虑。出去。”
叶语有些失措,她还来不及跟上这个老人大起大落的情绪和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足足停留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最后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叶语站在门外发呆。刚才看见的一切还来不及消化,听见的一切更加汹涌地想要没过她的头顶。
他最后是什么意思?下一个继承人?难道他是在说自己?一想到这个推论,叶语赶紧摇头,她有自知之明,她不可能驾驭得起已经规模庞大的MH,他不会想要一个毫无能力的“三”世祖当MH的当家人。
正当捂着脸,有些烦恼那老人神经质的话,突然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让她惊讶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自已。
下一个继承人?
难道他已经准备放弃这一代的继承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