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中,树影绰绰,瑟瑟发抖。
叶语半蹲在地上,喉管和胸肺火辣辣地疼痛着,两腮上还挂着咳出来的泪珠,鼻头红红,说不出多少狼狈。虽然狼狈,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那香火味虽然浓烈,却似乎是为了掩盖其中若有若无的香味。那种香味别人可能不了解,但她却是印象深刻,因为米璐璐曾经用激烈的言辞向她述说这股子“臭味”该死地去不掉。
明堂中一直有这股香味,因为这座明堂中供奉着那一尊肉身菩萨,这是他身上带着的奇香。只是,今夜这香味似乎浓烈了一些,虽然味道极淡,但也不应该尚未进门便能闻到。
正当她心有所疑时,裴一皠忽然开口了。
“这是哪一位故人,既然早已恭候,不妨和老朽打个照面如何?”
和叶语狼狈不堪不同,裴一皠脸上的表情平淡之极,隐隐地还有股子说不清的嘲讽之意。
“常仙散,很久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能使用,果然还有故人在此。不过,对我这个老人是没什么用的,而且遇风则散,只要在这里等上片刻,这药效便丧失了,不知道老朽说得可对啊?”
他口中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殿内的一举一动。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除开偶尔传来那些痴傻之人的笑声,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仿佛只是裴一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滑稽戏。
裴一皠嘴角的冷笑逐渐扩大了,“既然故人不肯相见,那么老朽便在此地等上一等。”说着,龙头拐杖在地面上微微一拄,冷笑不语。
此时叶语已经止住了咳嗽,直起腰来看着一派不宠不惊模样的裴一皠,心头泛起无数疑惑。她看了看那座已然成了疯人院的明堂,那些痴傻的人想必就是裴一皠的手下,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当然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他们是受了裴一皠的命令才来此,而且从裴一皠今晚的行为来看,他们肯定是他的先遣兵,所以他今晚表现得如此镇定和从容,因为早就有人替他铺平了来此的道路。只是,现在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从裴一皠的话语表情中可以看出这也是他的意料之外。而他口中的“故人”难道便是做下这一切的幕后人?叶语不禁有些寒冷,能让一群人变成这副模样,这所谓的“常仙散”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从裴一皠口中却轻松地叫破了此物,难道他早就知道?她在被裴一皠拉开之前,也吸了一大口,应该也和他们一样,但现在似乎并无不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裴一皠早有预料,给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了解药?难道这世界上还真有如武侠小说里的奇丹妙丸?
刚才比他们更早进入明堂的裴管家是否也一样遭到了毒手?
一个个疑问如雨点一般砸乱了叶语的思绪,简直乱成了一团麻,不知如何是好。
叶语脸上阴晴不定,裴一皠却镇定自若地很,看着打开的大门里香烟袅袅,在夜风的吹拂下,四下飘散,渐渐变淡,最后无影无踪。
“既然阁下喜欢装神弄鬼,那么不如让老朽来揭穿你的面皮如何?”等待了许久的裴一皠朗声道,龙头拐杖一点,随手一拉正在发怔的叶语,抬步便迈入了明堂。
叶语四下躲避着满地撒泼打滚的人群,明明屋内光明大作,又有如此多的人,却偏偏没有什么声响,一阵阵背脊上散发着冰冷的凉气,让叶语满眼惊恐。
“不用害怕,这不过是一时的迷幻,不用太久,他们会自己醒来。”裴一皠看都不看一眼,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毫无担心。
听到他们不是真的疯了,叶语这才多少有些放松,如果真的有这么多人在一夜痴傻发疯,一旦有人发现,那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叶语不可想象。
裴一皠外松内紧地打量着这座明堂,缓慢地围绕着殿内走着,一手执棍,另一只手却没有放松对叶语的控制。
“阁下三日三信,召唤裴某人至此,不外乎便是想和裴某人做个交易。现在却又为何如此藏头缩尾?”裴一皠犀利地目光打量着明堂内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不断地用龙头拐杖撩开重重帷帐看个仔细,同时用言语刺激着这个隐藏不露的人,“能知道延年帖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只有俩人了,不知道裴某人说得可对?白兄?”
就在话音刚落,裴一皠已经转到了供桌的正前方,他的目光猛地一爆,左手的龙头拐杖不知如何一变,忽然朝着供桌之下的幔布处刺去。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像一位八旬老人。
叶语惊呼出声,因为就在一霎间,她明明看见了那支龙头拐杖的前端凭空便出了三寸尖棱,闪着嗜血的寒光。此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根拐杖并不只是支撑行走只用,原来却是裴一皠的防身武器。如果被一刃刺中,对方是肯定活不下来。
此处完全可能藏着一个人,因为叶语就曾经躲藏在这里偷听到了一些当时还模棱两可的神秘对话,听到了四太太那阴森森的语气。现在看见裴一皠朝此地猛地一刺而下,恍惚间仿佛自己还躲在这个幽闭的地方,叶语失声尖叫了起来。
一刺,却空荡荡……
“刺啦”一声,幔布被一刺为二,随着刚猛的劲风一飘而散开。桌下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叶语瞪大着眼珠,心头怦怦乱跳,呼出的气息格外沉重。
裴一皠明显一怔,本以为十拿九稳,结果却完全猜错。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出了差错,他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了微微的恼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失声尖叫的叶语,目光中带着冷酷和凶残。
被如此冰冷蚀骨的目光盯视,仿佛如冷冻冰窟将还未来得及出口的下半个音节全部冻成了冰块,卡在了叶语的喉管中。叶语被这骇人的目光逼退了半步,不自觉地瞳孔猛地收缩,这时她才恍然,这便是他真实面目,而往常那不苟言笑或者冷淡如冰的面目恐怕还是伪装,为了安抚自己做出的伪装。
想到这点,掌握在他手掌的胳膊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叶语的脸色更加苍白。她被这目光惊到了灵魂最深处的恐惧,而无力再顾及刚才他话语中众多的谜团。
裴一皠的眼中寒意四射,闪烁出让人胆颤的光芒,这是数十年来积累而下的巨大魄力和威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有他如此崎岖的遭遇,那些在于他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战争中的对手,即便能侥幸月兑逃,也逃月兑不了时间的无情追捕。所以,裴一皠是唯一一个在和人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的人,也是一个狂妄到连岁月都不曾惧怕过的人。
只要最后能让他做成这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事,那么他将成为真正无所畏惧的人,可以成为鄙视世上所有一切的人。在这巨大野心经年的折磨中,经过漫长的等待和寻找,今晚,他终于踏上了最后一步。
凡是阻挡他这最后一步的人,都将被无情地撕碎和斩杀。
“白兄,六十多年未见,你既然在此等我,怎么不出来见我一见?还是说廉颇老矣?”裴一皠说话间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或者说,你是害怕了。呵呵,这倒是真有趣,想当年一刀砍下三十七颗头颅的白少爷竟然还怕见过我这个故人。”
裴一皠似乎在讲着最平常的拉扯家话,却惊着了还犹在恐惧中的叶语。
一刀砍下三十七颗头颅,这是什么人物?不用想象,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便在眼前展现开来。而更让人害怕的是,这个尚在眼前谈笑的老人,毫不掩饰的说出这一番话来,无所忌讳、更无所介怀,仿佛只是说着庭前闲花野草般的故事。
“想当年,我们站在这里,可还欠着彼此三刀,今天你不是来向我讨要这三刀的么?呵呵,还是说看见我如今手下孩子众多,所以便生了怯意?哈哈哈。”裴一皠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白兄,当年你手下人多马壮,让小弟落荒而逃啊。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你骗小弟,今天是不是应该一并算上一算了?”
叶语咬紧牙关,被迫跟在裴一皠身后,随着他的走动而不得不跟随,一面听着他这些让人骇然的话。白兄?难道他是说那军阀白家?他说的落荒而逃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姓白的男子又骗了他什么,让他耿耿于怀到今日?
难道,这个幕后人便是那位姓白的男子?不过,既然裴一皠叫他白兄,那他得多大啊?叶语有些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何,明明是如此紧张的气氛,叶语却忽然想笑。俩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对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局面吗?
殿内继续安静着,似乎那位白兄就是抱定了死不出声的想法,无论裴一皠如何激他,他都沉默以对。
裴一皠终于有些动容了,他皱起眉头,对这种不闻不问,装聋作哑的态度感到了恼怒。他放眼整座明堂,似乎想把那个躲在黑暗处的人给一把揪出来。蓦然,他的眼光掠过了刚才一直不曾注意的那尊金身。
忽然,瞳孔猛地一缩,一种仿佛飓风一般的狂乱,将他超乎常人的冷静和计算能力连根拔起,摧毁殆尽。他猛地扑到莲花座前,双目死死地盯着那身肉像,平素稳定无比的手指死死地扣着台座,竟然猛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