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娘,老夫人让晚上的饭菜摆在她屋里,也正好给林夫人母女送行。”摆晚饭以前,梁妈妈过来说老夫人的话。莲菂答应下来,让画角去厨房里:“晚饭都摆在老夫人那里,公子让备的酒先送去,让人温着。”
画角先去厨房说过,再去老夫人房里告诉人温酒去。房中可以听到安老夫人的笑声:“这是莲菂下午新掐的花儿,她先送给我摆。我看这孩子,倒有孝心。”
然后是林夫人的声音:“把一个家也能管得头头是道。说她原先是小门小户,自从跟了老夫人,这就出息了。”
安公子也坐在房中只是纳闷,今天象是怠慢我,从祖父母到母亲,人人房中都有花,独我没有。安公子回想过,这几天没有得罪她的地方。看外面人送晚饭进来,安公子把心里的疑惑先压下来。
过一会儿,安夫人来了,最后来的是管家的莲菂。安席的时候,安公子想明白了。随着安老夫人等人去饭厅的时候,安公子在后面把莲菂袖子一拉,让她也落到后面,小声问道:“今天见到什么外人?”
“小周公子。”莲菂把脸板得紧紧的,安公子明了:“难怪你不给我送花,你这丫头,真是怠慢人。”
不提还好,提起来遇到小周公子,莲菂就来气:“他怎么进来乱闯?”安公子沉下脸:“是我朋友,爱去哪里去哪里。你一向眼睛尖耳朵尖嘴巴尖,看到就避开,别找着往他面前去。”
“我,还找着往他面前去。”莲菂半下午的气变成愤怒,对着安公子怒气冲冲看一眼,然后忍气跟上安老夫人。
琼枝姑娘得已安生吃一顿饭,今天宋姑娘话少。要知道林姑娘喜欢和她说话,又怕她开口说话影射自己;安公子也觉得老实坐在那里的莲菂挺安生,这一顿饭吃得人人满意。
唯一生气的是莲菂姑娘。
晚饭后,琼枝和母亲回房去,林夫人一如平时,进房里关上门,先去摆着丈夫骨灰的小佛堂拜上几拜。
佛龛里摆着观音像,观音像后面是钟离大人的骨灰。林夫人拜过,等女儿也拜过。让她坐到身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拜过起来的琼枝有些伤感:“母亲可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奔波。不然我随着史将军走,和公子商议,您留下来等太平了,我再来接您。”
远去西北,都知道是苦寒的地方。
林夫人听过就呀地一声:“你和我的意思正好反过来。我想着,我跟着史将军走,你留下来,清明过年,也可以给你父亲坟前上一炷香。”
母女一起看着佛龛里,齐齐落下泪来。琼枝伏子在林夫人怀中,喊一声:“妈,”就泪如雨下:“还是我走,这路上一定不好走,你身子不好,你留下吧。”
“你听妈说,”林夫人抱着女儿柔软的身子,用手擦去脸上泪水对琼枝柔声道:“依妈看,这仗打不起来。妈虽然是个妇人,也知道这圣旨是宫里下的,天下还有比宫里更大的吗?要打仗就是造反,这简靖王他不怕史上留个骂名,不怕株连九族吗。”
目中迷茫的林夫人对着佛龛再看一眼,颇有抱怨:“要说你父亲,他也有不对。当官就当官,何必强出头。我虽然不识字,听过人说书。从古到今多少皇帝,就象女人成亲一样。遇到一个贤明的皇帝,那是福分;遇到糊涂皇帝,这日子也得过。难道遇上皇帝糊涂,就自己抹脖子不成。”
林夫人这一番妇人怪理论,琼枝初听觉得啼笑皆非,再听下去,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晚饭回来已经天黑,这时房中只有佛前两道香烛。林夫人的面容多半隐在黑暗中,看上去有如槁木。
“你多少给妈认几个字,在京里你父亲也对你说过些话。你想想妈说的对不对,妈成亲遇到你父亲,算是一心一意,可现在又怎么样?他只为着当忠臣,把我们母女抛下不管。这忠臣,不当也罢”自出京以来,林夫人难得诉说一下自己心里的愤慨。
听呆了的琼枝,一时糊涂起来。一直以父亲是忠臣为主,此时听母亲的话,父亲抛妻弃女,竟然是大不应该。
“十年前,我的亲戚都羡慕我,说我嫁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家。亲戚中姐妹,有丈夫性子不好朝打暮骂的,有小老婆上头的。”林夫人长长叹一口气:“现在我和你孓然一身。那丈夫性子不好的人,这老了也可以改改性子了,就是不改,儿子女儿都大了,也能奉养她;还有那小老婆上头的,不过是仗着年青时生得好,如今一样老树皮,还好到哪里。”
先是从京里逃亡,林夫人一介女流,常常吓得腿脚酸软,要女儿时时搀扶;再就是过度受惊,有点儿惊动就觉得心悸难过。
“听**话,你留下来,妈再托着老夫人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嫁了吧。我看着做生意的人就不错,不管打仗还是太平年月,都是当官的获罪多,几时见过生意人造反谋逆过?”林夫人过了这一程安稳日子,不愿意再颠覆。
被母亲一席话说得糊涂起来的琼枝,拉着母亲的衣袖:“我不能丢下你,我们要在一起。母亲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更是没着没落。他们家已算是义薄云天,如今有了去处,还肯再收留我这罪官的女儿吗?”。
“所以呀,妈为你想好了。”林夫人爱怜的抚着女儿的头发:“妈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公子如何?”
突然问出来这句话,琼枝一下子白了脸:“妈,这主意也能想吗?”。林夫人对着女儿正在青春的面庞再三细看:“你生得也俊,只要能生儿子,有什么不能想的。妈看好了,公子和你父亲少年时一个样子,你父亲那时候也是这样温和,也是这样从来不着急。妈没给你生弟弟,你父亲也一样没变心。就是一条儿不好,不肯随遇而安。”林夫人又重重叹口气。
琼枝害羞上来,抱着母亲身子摇几摇:“不行,公子房中有宋姑娘。”林夫人嘴角边露出笑容:“正是有宋姑娘,我才敢想这主意。不然的话,咱们是罪官女眷,哪里敢高攀他这富人家。”林夫人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琼枝听:“宋姑娘是什么出身,公子接进家里,一家人都对她好得很,从不看不起她。可见只要公子喜欢,这事儿就能成。至于公子喜欢,这就容易得多。少年人当然喜欢俊俏姑娘,你生得也不错,妈才敢有这主意。”
风吹起房中,吹动佛前布幔,林夫人的声音呢喃着:“我得为你着想,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看公子,有担当有胆量有能耐。你是个姑娘,要为你父亲洗清罪名也做不到。但是公子想做,他能做到。”
林夫人近于疯狂地紧紧搂住女儿:“答应妈吧,琼枝。西北是什么地方,那一年许夫人告诉我,说女人少,一家子兄弟四、五个,共一个老婆。你这花朵儿一样的姑娘,妈不能送你去那里,万一你有什么闪失,妈死了怎么见你父亲。你得给妈养老,你得给你爹洗罪名,你不嫁公子,嫁别人,他能象公子这样吗?”。
对着母亲神色凌乱,琼枝也觉得一阵阵迷糊:“妈,他肯嫁吗?他喜欢宋姑娘,你不是看到了。他要是不喜欢她,就不会对她诸多容忍,你不是也说过,这家里对房里人象是全无规矩。”
“你也当他房里人去,”林夫人这句话一说出来,琼枝清醒一半。看着母亲神色怕人:“母亲在京里,虽然少出门,听的却不少。有的人一辈子只喜欢房里人,只要担个妻的名份,就是天仙也不喜欢;小老婆只要会伶俐,就捧在头上。”林夫人郑重地道:“琼枝,宋姑娘和你好,你说过,刚来的时候,她总是误会公子和你。我冷眼旁观这么久,觉得她是真的不嫉妒,你看她管家,以后哪有时间陪公子,这正是你的机会。”
突然一阵风吹来,把佛前的香烛吹得一晃,窗户也格格几声响。琼枝完全清醒过来,母亲以前和蔼可亲,何等安宁的一个人。如今变成这样,怪父亲不知道进退要当忠臣?窗外月明星稀中,琼枝不知道应该怪谁。
林夫人这主意是在心里想了又想的:“这事情有我,你不用出面。一切有母亲为你出面。”林夫人说过,站起来到丈夫灵前跪下,继续她每天的诵经。钟离大人不能光明正大地超度做法事,林夫人自己早中晚给他念一卷经,对自己心里聊以安慰。
昏昏沉沉的琼枝走到院外想着清醒一下,看树影浮华,不知不觉走到院子里去。想起来白天小桥那里好看,就往池子边上走。
银色的月光照在桥旁的水榭上,里面多了两个人。一个人微弯着身子,是安公子;还有一个人满头珠翠,坐在那里象是噘着嘴,是莲菂。
“我怎么没避他,是他躲到一旁树后,突然就跳出来,这就是公子的朋友,真是有德行的上学人。”莲菂正在和安公子理论,说直白些,叫吵架。
微弯着身子的安公子,对着那一脸气呼呼的人好笑:“他避到树后去,说明他知理。又为了什么跳出来,你说给我听听,明天我去问他。”
莲菂语凝,不打算把自己当时说挑剩下的花给安公子这话说出来,扭一身子换个方向坐着,还是气鼓鼓:“你说话全然不算,说什么以后二门以内对我玩,这些人都是哪里冒出来的。”
“什么是这些人,都是公子我的同窗。”安公子纠正莲菂说话。莲菂不管不顾地出口就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公子你在别人家里,也是这样跳来跳去出现在女眷面前?”
安公子哭笑不得,举起手来:“看我给你一下,你说的是什么话”
不躲的莲菂对上安公子的眼光,一个气汹汹,一个是气极:“就为着你自己不尊重,你怠慢我?”莲菂和他对峙:“我被他弄到没心情,就把公子忘在脑后。”
安公子拂袖要走:“跟你说话是自找气受。”没有走开两步,身后莲菂笑吟吟:“公子回来。”安公子只转身子不动步,皱眉道:“又要说什么?”
“几时你搬出去?”莲菂笑得和蔼可亲:“你说过你会搬出去。”吃了不少话的安公子再次抖抖袖子:“你自己避开这些人,走路看路。”
起身倚着亭柱子站着的莲菂只是笑,月光似凝在她唇边,才有那光华一样的笑容。安公子一笑:“跟你生气是白生气,今天晚上你好看的很。”
“你搬出去,外面设书房多好,二门里面要清静。”莲菂对着安公子作个驱赶的姿势,很是趁心地笑嘻嘻。
安公子听过想想,回身来又坐下:“你好好侍候我一回,我就搬出去。”莲菂做个鬼脸儿:“从早上到晚上,公子的一饮一食无不经心,还要怎么侍候你。”手里捏着拳头送到安公子面前,笑得狡黠:“是要这个?”
亭子上不时的嘻嘻哈哈声音,让偷看的琼枝也觉得羡慕。有如母亲说的,这家里,什么房里人规矩,全然是没有。琼枝自己亲眼看到过,宋姑娘不喜欢,当着安公子的面就把脸一拉。至于安公子,从来装看不到。
“坐下来,今天晚上我不看书,我们好好说会儿话。”安公子觉得神清气爽在这清风里,让莲菂也重新坐下来:“过几天带你看花去,你不会偷着跑吧?”
莲菂有些意外:“真的吗?”。安公子欣赏着这意外,象是菂姐儿很喜欢:“是真的,让人给你缝衣服办首饰去了,到那天,你是最好看的一个。”
今天晚上的安公子明显心情不错,莲菂心中一动,该说的话就是此时说才是。她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我有话要和公子说,不过你听过可不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