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靠着红漆阑干,修长食指轻轻捻动鱼食,一点点撒向池中,水里的红金鱼,立时一簇簇地朝这厢涌来,竞相争食,端王兴致高起,索性将镶金彩釉细骨碟中的鱼食大把地扔下,不多时,只听咚的一声,竟是二尺长的一条红鲤鱼跃出水面,鳞光闪闪,宛如红霞,样子极为好看。
“你看,你看……连红大倌都出来了。”素日,这红鲤鱼只潜在池底,鲜少浮出水面。
莫非,真是天将佑我?
端王大喜,俊朗的面容熠熠生辉,转脸向林立人,却意外地看到他眸色凝重,面上似有浓雾重重。
“恐怕是王爷的鱼食太香吧?”林立人淡淡地说,眉头微蹙。
“怎么,你不痛快?”端王面色一沉,微微敛去面上笑意,瞳仁幽暗地直视眼前的男子。
“终是,太过凶险……况且……”林立人垂眸涩然开口,终是没有把话说完。只从袖中拿出玲珑交予自己的银票,递到端王面前。
“她的嫁妆,都在这了。”他面无表情,目光投向粼粼水面,“说是要捐做军饷……”
“怎么,你心软了。”端王的眼中透出丝丝冷厉之色,“都到这一步了,你倒首鼠两端!”
“我只是,不想被她看不起。”她把银票交给自己,便是信他,却又怎知如今他们才是军饷案幕后的推手。
“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故意拖长了最后两个字,端王的唇边浮起一丝讥诮,仿佛不认识一般冷冷看着立人,目光犀利似能一下将他心底穿透,“还记得是谁说过,王爷不忍做不能做的事,便由他来做。真没想到,变得那么快。”
“王爷……”立人艰难地抬眸,却见端王面上尽是踌躇满志的光芒,眼角煞气满满,心头不由得更加发沉。难道他……真的豁出去了?
奉旨查办两部,正给了他们绝佳的机会,狠狠痛击了太子一党,令姜氏一派元气大伤,目前已是人人自危,再难有力与他们相抗。同时,黑吃黑地扣下那一大笔饷银,手中有钱,便可联络各地手握兵权的藩王。
他们安插在北漠的人手已经传来密保,顺利见到了北漠国主眼下最为信任的三皇子。接下来,只需谈好协定,北漠国便会集中举国兵力强攻,齐王统帅的西北军缺饷断粮,月复背受敌,必不战而自乱。待北漠大军南下,朝野上下必定动荡,端王大帜一树,便可联合东部穆家军和南方的豪族士绅,把握机会成就大事。
等座上龙椅,再与北漠国按照原来的协议重划疆土,和亲通婚,先稳下局势。休养生息个三五年,着力削去诸侯藩镇手中的实权,要重整旗鼓扫平北漠一雪前耻便指日可待。
平北疆,撤藩镇!
到时,他便是名副其实的中兴之君,千秋霸业,彪炳史册。
一石数鸟,环环相扣,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可谓不狠辣。
计划虽险,却是通向那个位置最快的一条路。
“王爷!”立人迎上他咄咄的视线,语气万分凝重,“若北疆有失,我大殷十万子弟便作他乡孤魂野鬼……北漠军南下,那沿途的百姓呢……你可忍心看他们被铁蹄践踏?可都是我大殷的子民!”
“你早先为何不这般说!”端王寒光似刀,生生割过立人玉色脸颊,“红颜祸水,美色误人,果然所言非虚!想不到,你竟因区区一女子变了心性!立人,你太令本王失望了!”
“我不行险,便给了太子喘息的机会,难道你想让姜家养好了再来对付我们吗?我们这回的确下了重手,可这几年,他们害我,又何尝不是无所不尽其极?”端王一改平时优雅从容,一口气说出这一番话,说到后来,眼中几乎射出歇斯底里般的狂乱火焰,俊朗面容因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还有齐王,你以为他就是一心卫国的好人吗?最阴最毒的就是他!还记得太学里,是谁天天上课流着口水打瞌睡?是谁害你们这些伴读成天被罚被打的?是谁在别人拼命练武的时候却懒洋洋挖着鼻孔晒太阳?这么一个草包,怎么一去西北就变得运兵入神,有万夫不当之勇了?前面都是装出来的,是做戏给我们看呢!他一个生母早逝,父皇又不疼的人,若不是那般癫狂愚钝,只怕在宫里早没命了!”
林立人听得心头直发寒,皇子之间的争斗,他看了这许多年,一直当端王是个稳重宽厚的人,却原来,他比自己看得更透,看得更冷,如今节骨眼上,更有这一手不惜涂炭生灵,动摇山河的狠绝。
他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这个结交了十几年的男子,多少次一起秉烛夜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多少次一起赏花煮酒吟诗作赋鼓瑟吹笙,所有的情同手足,意气相投,会不会也不过是利用?
“王爷恨的,忌惮的,只是太子和齐王,无辜百姓又有何罪?区区弱女,尚有以绵力护国之心。四海之大莫非王土,若为君者不能守护天下子民,又如何妄称君父!”立人猛然跪倒在地,以额头重重触地,继而又道,“况且,王爷计划虽周密,但人心叵测,对手亦绝非良善愚弱之徒。如今我们手中没有兵权,联合北漠,不啻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还有穆家,又岂真是我们的盟友?若没有西北军来制衡,穆家拥兵自重,岂非又一心月复大患?其他藩镇只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到时穆远一家独大,难保他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
“王爷若一意孤行,立人便在此长跪不起。”立人咬牙道,抬首时额角已是一片鲜血淋漓,眼中却透出无比的坚定。
若没有他的协助,端王不可能完成这样巨大繁杂而无比艰险的计划,这一点两人都很清楚,也是林立人可以这样绝然反对的真正底牌。
“你是在胁迫本王吗?”。
“立人,不敢!”
端王眸色凝重,口气依旧坚决,心里却急急将立人却才所言过滤一遍。的确,尔虞我诈,哪一个都不好对付,稍有差池,单是卖国通敌这一条,便可使他粉身碎骨。而除却皇子身份,他却是这场角逐中最势弱的一方。
北漠真的可以信任吗,穆远真的可以依仗吗,他真的值得这样冒险吗?一时间,端王脸上阴晴不定,许久,眼中透出深深疲惫幽暗,“你走吧,让本王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