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老板跟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并肩出入在灯红酒绿的场合下,这多少有点讽刺,可是这样的场面发生在黄元兴的身上,就该另当别论了。这或许就是一道最最亮丽的风景线。
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豪华的大厅里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射向他们,就好像有无数个闪光灯不约而同地射向他们那样。黄元兴满面春风地向认识他的每一个人招手示意,瞧那股子绅士劲儿,根本不像是一位大老板在跟普通的食客打招呼,分明是一位来自北京的首长在向欢迎他的群众表达回敬之意;同样,走在他身旁的年轻人也不像是一位走街串巷的擦鞋匠,倒像是一位陪同中央首长做基层调研的地方官。
客观地讲,黄元兴不是没有注意到人们种种疑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忘记卫交运的装束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他之所以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这么喜剧性的一幕,就是要让人们亲眼目睹一下,作为政府要员同时又身为大老板的他才是最懂得体察民情最懂得礼贤下士的高尚之人,同时他也要让卫交运切实地感受一下,堂哥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位高权重而忽视亲情的存在。
果然这一手奏效,卫交运随他来到了一个名曰“贵人厅”的单间里,差不多有半刻钟的时间,他的脑海里处于一片混沌状态。
两人坐定以后,黄元兴在没有征求卫交运意见的前提下,吩咐服务员,捡最好的菜上来一桌。
常言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可是没说挣了人家的怎么样。卫交运今天算是挣足了面子。适才,当众人的目光射向他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即便自己在宇信会计师事务所最风光的时候,也比这差得遥远。一个人能活得如此体面如此潇洒,哪怕每天吃糠咽菜也值了。激动之下,他甚至有一种要跟兴哥一辈子干下去的冲动,而此前,他即便到了穷困潦倒走街串巷的地步,也从未设想过这辈子要依附哪个人。由此看来,偶像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慢慢地,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被一种清醒的理智所替代。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为了一个一直躲避着自己的人而弄得如此花天酒地,这至于吗?再有,如果仅仅为了表白自己重视亲情的存在,那么不应该把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妹妹丢在家里而单独跟一个只有一面之识的男人坐在一起啊!
带着这样的问题,卫交运不由得把目光从丰盛的餐桌上转移到黄元兴的脸上和身上,企图通过黄元兴的表情变化以及肢体语言来寻求答案。
答案没有找到,不过通过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他倒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看似英俊潇洒的黄元兴其实长得一点都不英俊。头发稀疏甚至出现局部斑秃以及个头不足一米七而且面黄肌瘦不说,单是五官就有问题。首先,他的眼睛就非常缺乏神采,也不知道是不是患有眼疾,还是生来就是这样,反正老跟睁不开似的,亏他戴了一副眼镜,这才使得眼睛的不足给蒙上了一层*布;其二,他的鼻子说直不直说扁不扁,就跟用什么东西捏出来似的,一点都不具有美感;第三,他的嘴巴一般不敢张得过大,即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最多也只是稍微裂开一点缝隙,以示笑意,因为嘴巴里面,所有的牙齿都生长得参差不齐而且锈迹斑斑。
然而很难想象,就这么一个外观其实存在着严重瑕疵的人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的完美无缺。
黄元兴仿佛从他的目光中看懂了什么,却有意不把今天的主题挑明了说,而是天南海北地讲述他如何如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一步步发展到今天这种局面的,讲述他打小如何如何受到伯父伯母(即黄玉容的父母)的关照长大以后又如何如何想方设法去报答二老的大恩大德的。
所有这些内容虽然生动感人,可是卫交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耳熟能详了,所以今天听起来一点都不感到新鲜。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这全是些废话,可是卫交运也必须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而且还得时不时地发出一点儿感慨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一种良性的互动。
就这样,两人边喝边聊,边聊边喝,不知不觉间两瓶白酒就所剩无几了。眼瞅着黄元兴隐隐有了些醉意,卫交运这才决定来个大试探。
“兴哥,”既然都改口叫兴哥了,自然后面的话也就不需要云里雾里了,“今天您约我出来,总得教导我几句吧。”
“聪明!”黄元兴夸赞了一句,紧接着便语重心长地说:“兄弟,跟着我干吧。”
卫交运料定他会这么说的。这虽然是一番美意,可是卫交运还是不想从这里起步,因此说:“兴哥,瞧您说的,我又不是什么人才,您就不怕我过去以后会给您添累赘?”
“我可是认真的。”黄元兴忽然变得毫无醉意起来。
“兴哥……”
黄元兴看他有难言之意,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不再抓住这个情结不放,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问:“假如我现在求你帮忙,你不会拒绝吧?”
“兴哥,您这是哪里的话?”卫交运似是而非地回答,然而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转悠: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我要你给我一个正面的回答。”
“兴哥,您没喝多吧?在Y市这个地盘上,只有别人求您帮忙,哪有您求别人帮忙的道理?再说我都混到这种地步了,您不是在打趣我吧?”
“兄弟,别这么跟大哥说话,大哥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求你帮忙啊!”黄元兴说得非常恳切。
卫交运忽然联想到刚才这兄妹俩在屋里说的一番对话,觉得肯定事出有因,便省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让黄元兴直接说出问题的根本。
原来今年初,省委省政府制定了一项具有深远意义的战略规划:集中东部发达地区的经济优势,采取对口帮扶的方式,帮助西部落后地区经济的发展。Y市地处东海省的西南部,其落后的程度,不仅在全省乃至在全国都榜上有名。毋庸置疑,Y市就成了重点帮扶的对象。为保证省委省政府这一重大举措的顺利实施,市委市政府同时决定:财政拿出一部分钱来作为启动资金,重点扶持几家有广阔前景的民营企业,以此来带动Y市经济的全面发展。被作为重点扶持对象的企业从此便冠名为:“明星企业”。具体的操作规程是,由市长牵头,然后由审计、财政、金融等几家职能部门共同把关。
由此看来,谁被评为明星企业,谁就意味着将要成为某个区域的龙头老大。既然这是块肥肉,又有谁不争先恐后地去抢夺呢?
可是明星企业自有明星企业的评定标准,并不是说谁想当谁就能当得上,最起码的一条标准就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企业排除在外了。什么标准?连续三年年销售额要超过一亿元人民币。
闲话少叙,黄元兴所创办的兴亚公司是最近几年崛起的油类加工企业,面对如此机遇,自然当仁不让。可是方方面面的软件它都打造好了,唯有年销售额超过一亿元人民币这个硬件打造不出来。
打造不出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块肥肉从嘴边溜走却不能吃上半口?当然不能。如果那样的话,黄元兴就不是黄元兴了。
这个时候,铁人王进喜的那句经典名言在黄元兴的脑子里发挥了作用:“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可是怎么个创造条件法?要知道一亿元人民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就算让一个人一元一元地去数,那也得豁出去十天半个月不吃饭也不睡觉才能数完,更何况那还不是简单的数数问题。
当然了,兴亚公司并不是一分钱的销售,可是三年的缺口累计起来,要远远超过一亿元啊!
要说黄元兴还真够牛逼的,他愣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当机立断:“造假账。”
一听说要造假账,而且要造这么大的假账,会计当场就吓昏了,幸亏被及时送进了医院,要不然,乖乖,追悼会怕是早就开过了。
“就这么点儿胆子,还有脸当会计?真是给我丢人。”等会计苏醒过来以后,黄元兴狠狠地骂了一句。骂完,他决定得找个胆大点儿的会计来接替他。可是找了好几天,人家一听说要撒这么大的弥天大谎,连待遇都不敢问一声,立马拍拍走人。
会计找不到,可是评审组那边天天在催,就跟黄世仁向杨白劳催要地租似的,让他无论如何得赶快把账拿过去,不然这事儿只能告吹。
黄元兴既害怕看到他们,又担心跟他们联系不上,真是进退两难。直到这时,一向以为无所不能的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是,他还是不能服输,因为一旦服输,就意味着他现有的社会地位受到动摇。中国有句古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一旦走向高处,就是把命舍掉,也不能轻易从高处跌落下来。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堂妹的男朋友原来也是学会计的,据说水品还相当了得,何不找他帮帮忙去?倘若他能帮上这个忙,哪怕送一部分股份给他都成。正是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才发生了上面一系列具有戏剧色彩的故事的。
“大哥,”不知不觉间,卫交运又不叫兴哥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啊!”
“当然了。”黄元兴虽然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言外之意再明朗不过:如果是小事的话,我干吗这么当神仙一样地捧着你啊?
“大哥,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来。”卫交运看看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后悔不该冒里冒失地跟随他到这种地方来。
“兄弟,不瞒你说,大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过这么大的坎儿,如果这个坎儿过不去,我……”话没说完,黄元兴眼镜一闭,嘴巴一撇,两行热泪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一个大老板,特别是一个顶天立地牛气冲天叱咤风云的大老板,在自己的面前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了鼻子,这让卫交运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重担牢牢地压在了自己的肩头。
然而这毕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卫交运不得不耐心地向他解释:“大哥,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行不通。您想,几亿元的虚假销售收入决不是笔尖一拐就能完成的,它得有足够的原始凭证做支持,比如销售单据从哪里来?还有,相应的原材料购进发票又从哪里来?更要命的是,跟这几亿元的虚假销售收入相对应的各种税款您缴纳了没有?没有完税凭证,这账你叫我怎么去造?”卫交运越说越激动,居然忘记这是在跟谁说话了。他蛮以为这番话能让黄元兴彻底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谁知黄元兴听了只是付之一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对于他这一笑,卫交运很是费解。
“这些都不用你操心。”黄元兴满不在乎地说。
“所有这些凭据您都具备?”卫交运更加觉得他这是痴人说梦。
“那倒不至于。”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你什么都有,那还造什么假账?你直接拿着真账让他们看就是了。”
“兄弟,”黄元兴看他越说越不靠谱,只好打断他,“不是说我什么都有,只是你所说的那些单据,他们统统都不需要查看。”
“你说什么?”卫交运仿佛听到了天外之音,一时惊得眼睛贼大,“连原始单据他们都不看,那他们要看什么?他们这算查的哪门子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