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英国公府。
又是一场连夜小雪,把个内宅装扮的宛如银霜世界,雪过天晴后,各房姑娘带着丫鬟拎着木铲,纷纷涌入花园扫雪入瓷罐内,预备着今后烹茶所用。
靠近西北的清幽小院,有意无意的被张家人冷落,自从主人张灵儿拒绝入宫之后,在家族中的地位可谓是直线下降。
对此就连英国公张懋都无可奈何,孙女和景泰皇帝嫡孙有了牵绊,家里人唯恐日后遭到连累,是以有多远躲多远。所幸孙女不是嫡出,不然就算他一力赞成,也拧不过全家人的反对。
张家不缺女儿,老夫人又预备着两头下注,因此张灵儿的两位堂妹得以屏雀中选,连日来在府上勤学规矩,举凡琴棋书画,针线女工,都有专人负责教导。
英国公张懋论身份,满朝文臣武将中最是尊贵,其实本身年纪并不大,景泰元年,九岁时继承爵位,至今日不过四十岁上下。
妻子比他大上三岁,生子张锐,张钰,长女张兰(德王妃)。小妾生子张铵即张灵儿生父,成化十三年,夫妻赴任途中被不幸鞑靼人所杀。
为何张家独独对身份尴尬的朱祐桓情有独钟,这里涉及到一段往事。
英国公张辅死于土木堡之变,张家人自然对英宗皇帝朱祁镇有所怨怼,而那一年张懋年仅九岁,要不是有景泰皇帝坚持,国公爵位早被几位叔父争了去。
就为此张辅的弟弟后来参与夺门之变,拥立英宗皇帝复辟,张懋一直自觉对朱祁钰有愧,知父莫若女的德王妃,为何钟爱朱祐桓,也就不难理解了。
能把孙女张灵儿许配给先帝爷的孙子,算是了却张懋的一个夙愿。当然,要不是朱祐桓偶遇张灵儿,引出来后面一段故事,张懋也未必会心甘情愿的。
正是有了这一档子往事,张家人未敢就此事群起抗议,要不然换做京城任何一家豪门,都指定会引来一场轩然大波。
即使如此,张灵儿还是遭遇了全家人的冷漠,别说国公夫人就此不待见她,月钱等都被亲人无故克扣。
打小张灵儿的容貌在家族内无出其右,被视为英国公的掌上明珠,嫉妒她的人多了。
全族人都以为张灵儿这一年来,定会过的艰难无比,很多人就等着看她后悔认错,谁知小丫头就是不低头,日子也打理的有滋有味,别说德王妃时不时的过府看望,就没见过她手头紧的时候。
每当姐妹们有手头拮据的时候,独独张灵儿出手大方,惹得人人以为是老爷子私底下偏心呢,更引起很多人的嫉恨。
女孩们在内花园捡着树梢梅花上的积雪,忙碌了半天,不过装满了一瓦罐。
几乎所有小姐丫鬟都在场,只缺了张灵儿,往年靠近西边的一座梅园,向来属于张灵儿的专用,此刻被两位姑娘带领,一大群人气势汹汹的越界而来。
仿佛遗世独立的一方小天地,腊梅争相绽放,美不胜收。披着斗篷的冷雪一手执铲,一手拎着小罐,神色恬淡的收集飘雪。
忽然瞧见闯来了人,所到之处竟连梅花都被摘下,嘻嘻哈哈的笑声四起,顷刻间枝头秃秃,遍地狼藉。
冷雪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性子冷淡,也不想与人争辩,转身就要离去。
不想一个丫鬟冲了过来,劈手夺去小瓦罐,当啷一声,辛苦收集了半日的成果,下一刻被摔的粉碎。
冷雪一声不言语,默默蹲在地上,慢慢捡拾一个个碎片。
那欺负人的丫鬟依旧不甘心,一脚踩住碎片,冷笑道:“呦,合着三房改了性子了?现在学会老实做人了?”
又一个脸上生有雀斑的丫鬟趁机挤兑道:“现今今非昔比了,以前人家姑娘那是要进宫做娘娘的,家里谁不高看一眼?现在嘛!呵呵!一朝从枝头凤凰沦为了平民之身,自然得学着低头做人了。”
“就是,还赖在家里做什么?赶紧嫁人得了。”
“人家想嫁奈何嫁不了,那边还是戴罪之身呢。”
叽叽喳喳的讽刺接踵而来,句句尖酸刻薄,冷雪视而不见的起身,就要转身离去。
偏偏她越是冷漠以对,女孩们就越不想轻易放过她,尤其是看到冷雪容貌清秀绝伦,不过比张灵儿略差一筹,远远不是在场之人可以比拟的。
丫鬟们皆升起嫉妒之心,仗着有姑娘撑腰,遂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冷雪顿时心里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双手护在胸前,举目朝院子望去,就见思琴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心里立时松了口气。
“住手。”
隔着老远,思琴板着脸叫道,雪天路滑,突然不慎滑倒在地,幸亏积雪厚实,没有摔到筋骨。
一身狼狈的爬起来,思琴俏脸上沾了些雪花,闹得这边丫鬟们拍手嬉笑,气的小丫头俏脸涨红,咬牙切齿。
“这里是姑娘最喜爱的园子,谁允许你们进来的?”打小生在济南德王府,思琴对国公家的丫头没有半点含糊。
先前欺负冷雪的丫鬟名唤念桃,乃是三姑娘张梦儿的大丫鬟,闻言不屑道:“何时成你家姑娘的禁地了?论身份,我家小姐才是国公府的嫡出,真是笑话。”
冷雪性子刚强,反唇相讥道:“往日不见你们过来,今日却成群结队的,敢情是仗着人多势众才敢跑来撒野?”
这一句话无疑说中了女孩们的软肋,毕竟张灵儿最得英国公的宠爱,等闲谁敢跑来这里惹是生非?
问题是今日不同往日,远处站着看好戏的张梦儿故意叹气道:“唉,姐姐仗着长辈宠爱,一向不把自家姐妹放在眼里,这梅园是家里景色之最,这些年都不许任何人踏足半步的。”
她身边的一位少年脸色马上变了,冷笑道:“果然是那人的相好,当真是臭味相投,张灵儿就是一个泼妇,贱人。”
声音极大,远近都听的一清二楚,无端端被外人侮辱自家小姐,别说思琴大怒,就是冷雪都气的抬起头来。
等看清那少年一身王爷服饰,思琴依然毫无顾忌的骂道:“堂堂王爷,满口污言秽语,没的惹人生厌。”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成王朱祐杬,这两年一场好梦成了空,自然对朱祐桓从此恨之入骨,连带着也对张灵儿厌恶无比。
今日来英国公府做客,乃是万贵妃和国公夫人故意安排的,英国公家贵为勋臣之首,手握兵权,要是能得到张家的支持,对于将来太子之位最终鹿死谁手,无疑极为重要。
“大胆贱婢,胆敢辱骂本王,来人,拖出去杖毙了。”朱祐杬几何时被人辱骂过?顿时气得暴跳如雷。
周围丫鬟们吓得鸦雀无声,就算她们对这边多有不忿,顶多跑过来欺负羞辱下而已,还从未见识过家里人,只因一言不慎就被处死的时候。
朱祐杬不知深浅,身后的太监侍卫不是糊涂人,这里可是堂堂英国公府,别说一介王爷了,就连当今圣上都得凡事三思而后行。
张家不是普通豪族,那是靖难之役辅佐太宗皇帝的心月复重臣,几代人都与帝王家有姻亲联系,放眼大明天下,如英国公张家的,唯有成国公朱家算是旗鼓相当的顶级豪门。
大过年的杖毙老张家的丫鬟,谁敢这么冒失?当下一位中年公公小声说道:“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还是算了。”
朱祐杬年少气盛,又是当着张梦儿的面前,不依不饶的叫道:“不就是个贱婢吗?难道国公大人还会与本王计较怎地?你们发什么楞,快点动手。”
身边侍卫面有难色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敢上前,万一事后被英国公怪罪的话,恐怕成王是难以护住大家伙的。
脸色苍白的思琴再也忍受不住,昂然骂道:“你辱及我家姑娘在先,拼着一死,也要骂你是个只会拿女人撒气的孬种。”
这一席话,当真是如同火上浇油,朱祐杬气的浑身哆嗦,那公公眼见不是个事,急忙说道:“殿下,当众打死这小贱人不免会使张家难堪,不如管老夫人张口,把这两个丫头都要回宫去,到时如何慢慢整治她们,还不由着您的心意?”
“对。”朱祐杬遥指着宁死不屈的思琴,狞笑道:“本王这就去见老夫人,非把你们要了不可,咱们等着瞧。”
这一瞬间的狰狞,唬的张梦儿吃惊的捂着嘴,她万万没想到,这位温文尔雅的成王,竟然会有这样吓人的一面。
不提一大群人匆匆而去,思琴脸色惨白,咬着牙说道:“大不了一死。”
冷雪一样脸色不好,她心里并不怨恨思琴出言鲁莽,涉及到自家小姐的清白,这一劫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冷风凄凄,二人都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绝望,都知老夫人绝不会为了区区两个丫头,从而得罪成王乃至万贵妃的。
思琴忽然眼眸一亮,急道:“快去见姑娘,求她把消息送到六爷手里,或许咱俩还有救。”
思琴幽幽的低下头,轻声道:“不行,六爷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焉能为了咱们而再次获罪?”
思琴一行清泪缓缓流下,默默的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白茫茫的天际又下起了雪花,两位彷徨无依无靠的少女,坐困愁城,一同等待着死亡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