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桶里装的是一桶才出锅的豆腐脑,白生生,娇女敕女敕的。一股豆香扑面而来,吴琣突然想起自己挺尸的那几天,某日清晨,琀哥儿突然小心翼翼的托了一只碗进来。神秘又献宝的凑到吴琣的床边,小声道:“姐,姐,你别睡了。我给你拿好吃的来了,你快起来吧!”
当时被穿越雷得外焦里女敕的吴琣哪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情,半坐起来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碗,却见是半碗豆腐脑。冷冷的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我不要!”说着,就要躺倒回去。
琀哥儿却可怜巴巴的捧着碗,对她道:“我走了好远的路才给你买来的这碗豆腐脑……姐,你以前在府里,早上不是一定要吃这个才行吗?你都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吃点吧!而且,你别伤心啦,就算……就算爹一时三刻救不出来,我好好读书考功名,将来像谢大哥一样当了官,保你天天都能吃上豆腐脑!”
一句纯朴的话,逗得吴琣直乐:“那你这官当得也太清廉啦!都当大官了,才只请你姐我吃豆腐脑!”
“一文钱一瓢呢!”琀哥儿说得好像这是什么珍贵玩艺一般。
“那你哪来的钱?”吴琣一笑,起身接过了那碗。
这一问,琀哥儿有些胆怯了,吭吭哧哧的不太想说。
吴琣伸嘴尝了一口碗里的豆腐脑,只觉得放得时间有些长了,豆腐脑里的水渗出了一层,漂在最上面。豆腐也有些硬,卤子打得又稀又咸,远没有记忆中的香浓。
在她吃豆腐脑的过程中,琀哥儿倒是挣扎了好久,才小心的对吴琣道:“姐,那我说了你不许骂我。”
一文钱而已嘛!吴琣想了一下,便猜到他可能会用到的手段,便轻描淡写的道:“你是不是偷东西了?”
不想这一问,琀哥儿倒急了,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对吴琣道:“先生说过,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婬!我怎么能干那种偷鸡模狗的行当。姐,我是去……是去隔壁王女乃女乃那里编了三只竹篦子筐,后来,王女乃女乃说有一个可以卖掉……”说到这里,眼里有些失落,声音渐渐落了下去。
只是为了一文钱呀!而怕被骂的原因,竟然是因编筐而荒废学业!看着那张稚气的小脸,吴琣很是心疼,劳动最光荣,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吴琣扯过他的小手,只见手指和手掌上划了数条细伤。不由得,她有些责怪琀哥儿:“为了一碗豆腐脑,你怎么能伤害自己呀!”
听她这么一说,琀哥儿有些吃惊,愣了一下倒乐了:“姐,你不骂我不好好读书、荒废学业呀?太好了,我还担心呢!没事,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呀!编筐其实也挺好玩的,穿来穿去的,一会儿就出来一只筐子,可以卖钱了。”说到这里,看吴琣还捧着那碗没有喝的意思,连忙又推了推那碗道:“姐,你快趁热喝了吧!哥哥负责救爹,我负责养活你,你快点好起来吧!”
那碗豆腐再难喝,吴琣也都喝了下去,而她在大明朝的人生,可以说,是从那一碗豆腐脑才正式开始的。有一个这样的好弟弟,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消沉下去?
此时,看着那桶里的豆腐脑,吴琣突然想起了数张琀哥儿的小脸:有一头汗水和担心,从撕抢她的人群中,用小身子板护住她的;有小大人一般跟她说,当了官给她荣华富贵的;有差点把厨房烧着,救完火满面黑灰和羞赧的;以及方才,脸上还透着病态的潮红,说梦话的。
也许,前世光剩了自己一人,并不全是前父母的错?
无数的往事如电影回放,吴琣突然有些追悔莫及的恍然大悟!
那一年,才刚与母亲分开的父亲曾邀请她去新家坐坐,顺便给她过十五岁的生日。她出席了,却把那一桌好酒菜掀了,将那只写着“琣琣生日快乐”的蛋糕,一点没糟践的抛到那位坐陪的阿姨、后来的继母脸上。
还有一次,母亲带着开始寄读的她去挑新年礼物。在西单无数喜气盈盈的人潮中,她不客气的把母亲费心挑选到的一条围巾撕成二段,再抛到母亲的身上。笑着让她送给那个男人女儿,还强调着,自己是决不会出现在那个男人的女儿考取清华的庆功宴。并义正言辞的告诫她:不要再打着给吴琣买东西的旗号,来讨好别人家闺女了。母亲在人潮人海中伤心欲绝,她则故作轻松的转身扬长而去。
她没有出席父母任何一方的再婚仪式,大红的请柬她点着了,用来学习抽烟。
父亲母亲难得都请了假来参加她的毕业礼,她却和一群狐朋狗友,穿一身撕开了一半的博士袍,在全校毕业典礼上骑在礼堂大梁上,大笑大闹,将香宾倒在来宾身上。
诸如此类的无数事件,都如苍白的黑白电影片断,在心头不断轮换。当时的自己,只觉得这天地都亏欠于她,把自己想像成受害者,怪父亲绝情,怪母亲自私,想像自己是受父母离婚而害的小萝莉。却并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也一点点的把别人给予的善意仇视扭曲,就这样硬生生的把亲人挤出了自己的世界。
剩了孤家寡人,还在说着是别人的错!
在这个世上,亲人之间,又哪里有谁对不起谁?每一场分离,我们浓于水的血都饱受分离之殇,没有谁能全身而退。
现今,老天又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给了她一个同样风雨飘摇的家。
一颗颗泪珠,无声的滚出吴琣的眼角。
老天让她返回这里,给她一个快要破碎的家,只是想让她尽一次全力,修补曾亲手毁得支离破碎的亲情!
也许这时的琀哥儿正在破庙里与病魔苦苦挣扎,在伤寒就能夺去一条性命的古代,他能不能独自抗过去?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孤独与绝望,吴琣曾经深有体会。自己怎么能狠得下心肠就这样毅然决然的离去!实在是……她只觉得心脉都被血块所堵,难受得想哭!
“这位……小姐……”一声怯怯的呼唤惊回吴琣的心神,她急忙抬手擦去泪水定睛一看,是那位抱豆腐脑出来的小哥儿。此时她与他相距只有不过几寸的距离,吴琣“呀!”的一声跳了开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把卖豆腐的小孩熊抱在怀里,还把头搁人家的肩头,哭完这边哭那边,哭得人家衣服都湿了。这不是女吗?
见她回过神来,卖豆腐脑的小男孩羞怯的道:“小人虽然出身低微,却已早有婚配,只等明年就成婚了。小姐,您身子娇贵,还请自重!”
“嗯,嗯。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吴琣无力的想解释一下自己刚才只是有感而发,却觉得怎么都解释不清楚,自己都把人家小孩熊抱在怀里了,豆腐挑子差点抱倒了。
小男孩子脸色通红的笑了笑,想挑起挑子走,又踌躇了一下,自挑上取了一只葫芦瓢,伸到木桶里舀了一瓢。又自酱卤锅里用铁勺舀了半勺卤子,倒到瓢里,递到吴琣面前。“小姐,趁热喝吧!”说完,再不多言,带着一张大红脸,和一路氤氲的白烟向着胡同外行去。遥遥的,他略有稚女敕的声音传来:“老~~~~豆腐嘞~~~~才出锅的老~~~~~豆腐嘞~~~~~~”悠长婉转。
热热乎乎的瓢抱在怀里,豆香和卤香的味徐徐而止,游移鼻端。吴琣感激的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向来路行去。
好吧,老天能再给次机会的时候不多!吴家的这个劫,让我来渡。也许,这本来也是我的劫。
远远的天边,一颗巨大的启明星带着一抹玫瑰色的天光,缓缓升起,如唯美的大幕正自拉开。
回到破庙里,正看到琀哥儿一双大眼睛里含着泪,茫然无措的坐在原地。
见到吴琣迈入庙门,他哇的一声扑入吴琣怀里,哭叫着说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被坏人虏走了!
吴琣一通安慰,又拿出盛豆腐脑的大瓢,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怕他饿了,只是出去找早饭。
看到那一大瓢豆腐脑,琀哥儿这才相信,却还是哭得抽抽噎噎,道:“姐……我要是把你给……丢了,我可……我可怎么……跟爹爹交待呀!我一个大男人……姐姐都……都看不好……”
吴琣放下豆腐脑,把琀哥儿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伸手抹干净他的小脸,吴琣坚定的道:“琀哥儿,咱们一起去救爹,以后我们谁都不会让另一个孤零零的,好不好?”
琀哥儿点点头,伸手跟吴琣拉住了小指:“我们勾手指!”
姐弟二人抱成一团,在破庙里又哭又笑了一阵,相互约定。见着那瓢豆腐脑还在冒热气,又找不到勺了,就捧着葫芦瓢,你一口我一嘴的分食了个干净。
“姐,我们去哪里?”姐弟两又给土地公公上了香,感谢他这一夜的收留,临出庙门时,琀哥儿追问。
天色已大亮,吴琣走在前面,深吸了一口不带PM2.5的新鲜空气,指着南边道:“咱们先得找个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