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外面不过是卯兔时分,夜幕尚未散尽,天外悬着三两点星光,板儿因是担心巧姐,一夜不曾好睡,故而早早的起来。这会子听见厢房那边异响,不觉回头看了,巧姐恰穿了青儿惯常穿的旧月白绸缎夹衣出来,俩人一见思及昨晚的事情,未免都有三分尴尬。
板儿因没见到青儿,便问巧姐道:“青丫头睡死过去了么,怎么你出来了,她却不见个影儿?”话音刚落,青儿也穿戴整齐从巧姐身后出来,忙接了话道:“哥你又说我什么来的,谁睡死了呢?只不过是起的迟些罢了,一大早的就听着你在这里噼噼啪啪的,吵得人好不难受。”
板儿被她抓住了话柄,讪讪掩口咳了一声,看巧姐还在站着,又跟她说话起来:“这天都不曾亮呢,怎的不多睡会儿?”
青儿嗳哟笑道:“足见你是偏心的人儿了,姑娘起得早了你有话说,偏偏我迟些就是睡死了的。倒好要你知道,姑娘起的早是有原因的。”
板儿打量还是为了昨晚的事,忙道:“什么原因?”
青儿笑看巧姐一回,方道:“姑娘说要起来跟着爹娘下地干活呢,也不知昨儿到底想通了多少,斜喇里就说出了这句,几乎没笑的我肚子疼。”
巧姐让她说的颇有些失颜面,忙扯了青儿的袖子,让她别说下去了。板儿看见也只当看不见,与青儿笑了几声,劝着巧姐道:“依我之见,这地里的活儿一时半刻的还不到需要人的时候,姑娘要嫌烦闷的慌,去那屋里瞧一瞧姥姥罢。听娘说,姥姥今儿一早就好些不舒服,姑娘去陪她老人家说会子话吧。”
青儿听说,忙推着巧姐进去姥姥屋里,看她容颜憔悴,不复以往容光,果然有些生病的样子,便依言让巧姐在姥姥屋里坐着,自个儿去灰棚里做了早饭,过不多时端进屋来伺候姥姥和巧姐吃了,见外头天已大亮,又寻思要给姥姥抓药去。板儿见她虽是乡间长大的丫头,碍于年纪小,倒不放心让她出去,便叫青儿也留下,自己戴了一顶牙白绒巾,穿一件半旧褐子道袍也似的外衣,从柜子里模索了数枚铜钱,便去桥底下宣平街上的药铺里抓药去。
青儿一瞧他去了,巧姐和姥姥那里横竖无什么大事,便安心在前院屋檐底下浸谷种。且说昨日李大娘回了家去,烧顿饭的功夫便把隔壁刘姥姥家如何来了一个俊俏的姑娘如何吵闹起来的话都说了,因她向来爱说东西两处家长里短,李柱听了两句,便心生烦躁,倒不曾记在心里。偏有李顺爱听她讲,且听说的是刘姥姥家的,越发来了兴趣。他又与板儿差不多年岁,二人顽的好时直像是一个娘胞里出来的,这一阵子为着周老爷家放羊的手,板儿贪到了差事他没贪到,便有些隔阂起来。
这会子闻道来了个天仙儿一般的人物,李顺只当他娘夸大其辞,不仅不信,还想着亲去看一眼,顺路嘲讽板儿一回。也是巧了,早起无事,他在自家院子里听着隔壁有劈柴声,便知是有人起来了,待到天再亮一些,隐约听到那边门响,他不知是板儿开的门,还以为是狗儿夫妇两个,就意欲趁了她们离开的功夫过去。
岂知到了门前仔细趴在那门缝上瞅了几眼,并不见板儿,也不见有他娘说的那位姑娘,只见了青儿瘦削的一个背影坐在那里,低头不知忙活些什么,不免深觉无趣。正待要走,忽听院子里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说:“青儿妹妹,姥姥让问你一句,茶水还有没有了,若有再倒一些来。”青儿忙答应了一句,就要去端茶递水。
李顺听到这里狐疑站住,重又趴在门缝上朝里看去,果真见到一个半大的姑娘站在正屋门下,生的十分出众,体格苗条,身量纤巧,只一眼就让李顺挪不开了步子。
巧姐并不知外头有人这样打量她,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今时今日的她早已把过往的赴死之心抛了一干二净,满腔都是寻待良机回去查找父亲与祖父的下落,救平儿等人于水火。故而志气方立,便于行动中潇洒垒落许多,也不顾及往昔在家时分的吃穿讲究,此后姥姥如同伺候自己的亲祖母,反是姥姥心里过意不去,在那屋里一叠声的叫她回屋歇着。
巧姐只是不依,见青儿许久没端出茶来,她便亲自过来问道:“是没有茶水了么?”
青儿一面蹲在那里直往炉灶里添柴草,一面仰头笑道:“等一会子罢,前时烧的水都做了早饭,这时要喝还得现烧才是。”
巧姐便也跟着蹲下去,推她一把道:“那么你忙你的去,这里我来烧水罢。”
青儿笑道:“你会这个么?”巧姐道:“我怎么不会,这些日子以来,也唯有添柴烧水学的最像样,你若不信,站过去看我烧一回就知道了。”说着,就挤过了青儿自己烧起来。青儿奈何她不过,只得坐去一边,一面和巧姐闲话,一面挑谷种。
李顺在门外见得巧姐近如咫尺,一副身子早已酥了半边,常日里在乡间野惯了,虽也见过生的齐整些的女孩子,到底都不如巧姐来的秀气大方,他又是正值惹事的年纪,岂有心里不惦记的。故而转了身也不回家去,一路跑去找板儿,倒要问一问巧姐是他哪一门的亲戚。
正跑到那桥边,恰见板儿抓了药回来,二人迎面撞见,板儿还以为李顺会恼自己仍旧要绕开他过去,却不想李顺难得客气亲热起来,上去抱住他就笑道:“板儿兄弟哪边来的,倒叫我好找。”
板儿心里诧异,面上却也笑道:“顺弟可好?我们家姥姥身子骨又不舒服了,我才去抓的药,顺弟是要去哪里?”
李顺道:“我哪里都不去,专程只为找你来。倒要问一问你,何时家里来了人却不叫我们知道,要不是娘说,我还道是谁呢。”
板儿约莫猜出他说的是谁,只是一意装糊涂,遮遮掩掩的推说是宗亲家的远房妹妹,来这里住了两日就走,倒没怎么说些别的,又怕李顺也听了风声猜疑到巧姐身上,忙拿了话岔开他道:“你来的也巧,我正有话要跟你说,今儿家里事情多的很,周老爷那里我怕是去不得了,昨儿福大爷还跟我说要寻个人作陪,请了隔壁庄子上的几位小爷吃酒,不如你替我去了,他也是认得你的,不过是便于无人时使唤两句,倒没的重活。待我家中之事忙完,我再替换你去。”
李顺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便把巧姐的事放去了一边,忙道:“这话何不早说,福大爷现今还在庄子里住着么?若在,我便现在去也是使得。”
板儿笑道正在那边,两人才分开走了。却说他们嘴里的福大爷,正是前头所说的周员外之子周福襄,表字雁卿,赶了乡试才回家来,恰值朝廷新颁了律令,言各省乡试后,上谕大学士、尚书、侍郎、都御使、副都御使各大员,有子弟在京闱及本省乡试未经中式年二十以上者,着各举文理通顺可以取中一人,开送内阁请旨。
此谕一达各省部,凡家中有子弟赶考的大员皆上下打点活络开,似周福襄等人,一面感于朝廷如此施恩于官家贵胄,一面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心里便好不烦恼,故而周员外并周夫人担心他在家生闷气坏了身子,就让小厮们带了他到庄子里来。无事时看着田间耕种,有事的时候,就命在屋子里好生看护,嘱托他仔细看书方是正经。
小厮们虽当面无有不答应的,一旦离了自家宅院,到了这没人管束的地方,多似月兑缰的野马,撒泼起来。那周福襄又是个好脾性儿的,自认为天性不可禁锢,所以一任他们四处玩耍,也不多加管教。时值板儿那几日都在庄子上,且与周福襄同年,为人又坦诚可亲,不比平日里围随在周福襄身边的那些没正形的小子,说话时又自有分寸和规矩,兼之敏而好学,虽无多大知识,幸得周福襄愿意告诉他一些简单的字,两人见面倒也十分亲热。
李顺偶尔跟着他老子娘去到庄子里,也曾见过周家小公子几面,只是没有板儿那么熟识罢了。眼下听说公子那里缺了人手,以他精乖之处,怎的没有赶上前献殷勤的道理。故而急忙的去了,周福襄业已换了生员衫出来,玉色布绢,宽袖皂缘,身后一遭的小厮都穿了青布短衣,脚下蹬着拉翁鞋。
李顺一见他。忙上前请安道:“福大爷好。”
周福襄笑的拉住他的胳膊道:“你怎的过来了,前儿我还和板儿说,许久不见你,倒让人惦念,怎么是他告诉你一起过来的么?”
李顺躬身道:“是板儿兄弟告诉的无疑,只是他倒没有跟着我一起来,说是家中姥姥病着,需要有人料理,待到忙活完了再来大爷这里问好。”
周福襄听罢笑道:“天气乍暖还寒,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吃消不起,他有这份孝心,我们也不好强要他来。如今那东边的酒肆里我已经让人先一步打点去了,眼下你既然来了,就一起去吧。”
李顺笑答应了,便跟在周福襄等人的身后,一齐往那酒肆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