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立夏,民间又有饮‘立夏茶’的习俗,于是家家烹制了新茶,配以诸色新果,馈赠亲邻好友。狗儿夫妇在庄子上居住多年,与左右邻舍一向往来频繁,兼之两口子待人和气,姥姥又能谈善道,乐于帮助别人,便是离得远的乡民也多与他们相交,赶早就送了几样果子。
姥姥和青儿忙接下谢了,商量定要回赠一些才不为失礼。只是家下诸事繁忙,尚有伤患要照料,腾不出人手做那些东道。巧儿因瞅着家里桂花树开的正好,便道:“我们那时节家里立夏烹茶时,名目一向繁多,譬如那茉莉、林禽、丁檀、苏杏、、蔷薇、桂花蕊,没有不采来烹茶的。如今院子里桂树长势正好,又是花蕊飘香的时候,姥姥既不耐烦做了果子送人,不妨摘些花蕊来,我和青儿做上一些桂蕊香汤,送去各家院里,也算是我们的心意。”
姥姥听了直说好得很,青儿便踩着凳子上去,拣开得好的桂花掐下来,交到巧儿手里,新提了一桶水,单为烹制桂花茶。巧儿便将那桂花洗了,只用花蕊入茶,寻了白瓷盏盛放,挨家送去。
众人都道她想的主意精妙,桂花香气馥郁,茶汤青碧,自此桂花入茶的法子便在庄子上流传开。
却说巧儿要的绷和绷架都齐了,因想着五月初五就是端午节,而今不过才四月中旬,闻得这里曾有用彩绒杂金线,缠结成金简符袋互相馈送的习俗,又有用红黄夏布、纱扇、汗巾等揍成各样戴器,直觉大有商机,倒不妨赶着日子做一些出来。待板儿哥去街上采买时,也可拿去卖些散碎家用。便把姥姥家中惯常用的针线筐取来,拿线比对了,挑了红绿墨灰四色,寻了一匹松花色地缎子,立志要绣出个花样。
青儿见她兴头正起,亦有心看个明白,便在姥姥面前遮掩了,每日里看着巧儿做活计。见她一片花瓣当中,上下左右并中间,竟用了两三种色线。又有叶茎部分,女敕的用深红色,普通的则用深绿色,老的则是挑了绿色与墨色捻成一线。期间种种妙处,不一一提及。单道到了端午节前,巧儿便将绣好的淡黄绸汗巾递给板儿看了,又道:“家里的针线颜色太单一些,要不还能多绣的几幅出来。”
板儿接在手中,见松花绸汗巾上一端绣的是连枝牡丹,那一端则是数朵桃花,果然手艺精妙,笑赞道:“这一回若是掌柜的看见,定然依旧前头一般,要高价买去的。只是我却舍不得它。”
巧儿掩口笑嗔他:“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哥哥若是喜欢,我再绣一幅便是。”
板儿忙说劳烦不起,便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捎带来的,一并买了就是。巧儿便将针线的颜色说了,又道:“再过两日便是端午,节下的东西都要预备妥了才是。方才姥姥说,那粽叶儿自家便有,竟不须费钱去买,别个哥哥自己掂量些罢。”
板儿答声知道,便去了镇上,傍晚才回。
那杜家母女前头说过了登门拜访的话,便在端午前日去了周府,见面彼此问好,与周夫人分宾主坐下,问了家里都可安好的话,杜夫人便道:“那日俗事繁身,竟不曾过来给太太请安,可巧这些日子闲下来,便带了芳丫头过来,想着夫人那一回夸赞芸娘的绣工好,如今没什么孝敬太太的,只带了芸娘绣的几幅金玉满堂,还望太太别嫌弃。”一面说,一面回身叫了跟来的小丫头喜鹊。喜鹊忙端了小漆茶盘,上铺着红毡,内置一方大红绸汗巾子并各色香囊荷包等物,直捧到周夫人面前。
青苹接过来展开给周夫人看了,别的都还好,只见那大红绸汗巾上头绣的是大朵牡丹并海棠等花,着实富贵逼人,便不住的夸好,又在手里摩挲一回,笑道:“多谢你们费心做了这个来,我这样的年纪用不上它,没的糟蹋了它。”
杜柏芳在一旁笑道:“夫人如何说这自谦的话,我们只怕手艺粗滥,不入太太的眼呢。”
周夫人和杜夫人便都笑了,杜夫人道:“不管好歹,太太收下就是了,便是回头给了哪个哥儿姐儿的,我们也喜欢。”
周夫人笑道:“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我们家的雁卿倒是缺了这样东西,送给他也使得。”
杜柏芳听了抿唇笑了笑,周夫人又将那汗巾掂量了一遍,忽的转头问雪梨道:“昨儿郭大娘好像也拿进了这么个东西来,你瞅瞅放哪里去了。”
杜夫人忙道:“太太昨日也差人买了不曾?依我说,竟是我们来的晚了。”
周夫人笑道:“也不是特意差人买的,正好快到了端午,家里还有些粽叶没置备,便让人去外头街上看看。他们有心,看到这个就想着买了回来。我昨儿还说,看那绣工竟像是你们庄子里出来的,只是疑惑你们杜绣山庄一直不曾拿了绣品出去单卖。今儿你拿了这件来,好歹看看他们买来的那件。”
说话间,雪梨已经翻箱找出来,杜夫人自周夫人说绣工像是出自杜家的,便已经起了十二分的疑心。此刻见雪梨果然拿了个松花汗巾出来,忙劈手夺过去,和杜柏芳母女两个并头看了,看那松花汗巾上绣的连枝牡丹并数朵桃花配色精妙,针脚细腻,似是与杜家绣庄出来的无差,细看之下仍有不同之处。杜绣讲究富贵,所出绣品无不以大气繁华为紧要,而这一幅绣品劈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讲究的乃是精致淡雅。
杜夫人与杜柏芳仔细看了,摇摇头道:“这不是我们家绣娘的手法,看这针法与配色,只怕比我们杜家的绣娘还高超些。只是不知太太哪里买来的,此物又出自何人之手?”
周夫人道:“我也问过他们这话,都说是从铺子里买的,竟不知是谁家姑娘这般手巧,做的好针黹,若真的不是你们杜家的,倒是可惜了。”
杜夫人尴尬笑了两声,杜柏芳怕她面上难堪,忙又陪着说笑别的话,然而心里却埋下了一个主意,务必要找出那个做松花汗巾的人来。果然,傍晚出了周府,杜柏芳便叫了小丫鬟告诉跟来的小厮,让他们不必一块儿回去,往街上去看一看,是否还有卖绣品的,若有便问清楚了是谁绣的,再买一个来。母女二人方登上车,回家自去商议不提。
到了端午这日,自屈大夫投江之后,民间尚存有赛龙舟的风俗。青儿板儿初时担忧家中无人,不肯出去作耍。姥姥因说巧儿在家里闷了几日,闺女女婿的伤也好了七成,便好说歹说劝了他们出来。
巧儿仍做男装打扮,扎了小髻,戴了网巾,穿了沉香茧单袍,玉色缣丝裤。拉着青儿的手,走在板儿身侧。板儿亦是穿戴一新,换了苏蓝布单袍,青儿则是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三人随人流往前挤去,那些村庄妇女,头上带着菖蒲、海艾、石榴花、荞麦吊挂。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在那河岸上靸着一双红布滚红叶拔倩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直流。还有些醉汉吃得酒气熏熏,在那些妇女丛中乱挤乱碰。各种小本生意人趁市买卖,热闹非常。
巧儿看的眼花缭乱,拉着青儿叽叽咕咕不知笑些什么,板儿怕她两个被人冲撞,兜着手在旁相互。
一时到了桥上,看那桥下大船旁边泊着数十只划船,已将船篷抬去,船首立着龙头,只待闻声便发。
众人齐在案上叫好,船家上来请问是否开船,便有主持的乡里阁老并里正等人都道:“就此开船。”
顿时一阵锣响,那十番孩子总上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齐解缆,荡桨的荡桨、撑篙的撑篙。案上人语鼎沸,加油助威不绝,热闹到了极处。
巧姐只顾拍手叫好,左右少年郎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也都齐喝彩起来,这个道左边的最快,那个道右边的赶上了。吵吵嚷嚷之声,不一而足。
青儿看的专心,又有隔壁的李大娘,西边的顾大嫂都在,娘们几个说说笑笑的,李大娘便道:“你们家的巧姑娘呢,怎的不见她?”
青儿笑道:“她腼腆的很,和姥姥在家顽呢。”说着,怕她再细问下去,忙叫好遮掩过去。竟不提防人多,两下里和巧儿冲散开,板儿恰又下去划船比赛去了。巧儿正扭头张望,身后来了十数个人,清一色的银红兴儿布衫,玄色缣丝周身滚灯草边小褂,加了一件二蓝宫绸夹背心。当先拥着一个年轻公子哥儿,穿一身浅蓝茧绸薄棉夏衣,只在袖口处加上了一道金线大镶,正低头摆弄一把折扇。巧姐儿不当心两下里撞上,跟在公子哥儿身后的随从忙都道:“作死,往哪里撞去?”
巧儿让他们唬的站住脚,连说对不住,跟来的人还欲纠缠,他们的主子却发话了道:“不妨事,给些钱打发他走吧。”
便有人传话下去道:“二爷说让他走吧,着人拿串钱来。”
跟着的随从才退让开,又拿上一串钱来给巧姐,巧姐吓得也不敢伸手去接,避开身走了。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转身的刹那,对面看热闹的小孩子齐齐嚷嚷的跟着船跑,只一下子就哗啦将巧儿撞个仰面倒下。亏得那公子在后头身后扶住,只看一篷青丝从掉落的网巾里如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