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忙答应一声,闪身打开靠左一架立柜的门,竟从那里走了出去。掌柜的回身见众人还在站着发呆,不由得咳嗽一声,惊得大家伙转过神来,忙忙的整理货架擦拭陈柜,装出忙碌的样子。
那边跟着追来的随从眼瞅着巧姐在街面上失去了影踪,便兵分几路,四下里寻着街头巷尾查找。也有聪明的,想道巧姐也许会去茶馆酒肆避难,便在来回间将各处可供藏匿的店铺,都以种种莫须有名义搜查了一遍,荣锦堂自然也不例外。
巧儿惊魂未定的躲在桌案下,四面垂着红毡,将一地的水磨石砖映衬的邪魅无比,仿佛一处烈火炼狱,她就是在炼狱中等到行刑的鱼,受尽百般煎熬。耳中嗡嗡作鸣,尽管外头声色低沉,巧姐依旧从帘子下垂的缝隙里听见了几句低语,像是掌柜的声音:“小店委实没见过什么半大的小子,这不才上的货,都不曾招待了客人进来,哥儿大概是看错了吧?不少字”
那边隐约嘀咕了些什么,只是太过清浅,竟听不大清。巧儿只手扯住了红毡一角,丹唇上明显的咬出了一排牙印,静候许久,才听掌柜的说了声爷慢走,霎时唇角一松,沁了些血丝出来。
掌柜的也自放下心,等着街上鸿禧世子一丛人过去,放转身告诉伙计们好好在外照应,自己掀了帘子进去里间,微微笑道:“小公子可以出来了。”
巧儿口内道了谢,这里方从桌案底钻出来,因闷的时日长久,面色略染殷红,嘴角亦是因那缕血丝,越发显得秀色过人。掌柜的惊了片刻才忙掩口咳了一声道:“敢问公子,刚才那帮人是因何追着公子不放?”
巧儿神色微沉,欲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支吾回他:“究竟是为何我竟也不清楚,只知是冲着我来罢了。”
掌柜的打探似的瞧了巧儿一眼,看她目泛流光,面生云霞,心内自忖道:听刚才那人的语气,竟不像是城中派来打探衮服一事的,只怕是为了别的。时人盛传京城之中多有五陵少年纨绔子弟贪恋男色之美,而行不义之事,只怕他也是落入了此中而不自觉罢。
如此掌柜的倒是生了一些怜悯,忙叫了人倒茶给巧儿压惊。巧儿却怕呆下去再要露了破绽,便推却了掌柜的好意,只道:“他们走了便好,掌柜搭救之情,我刘天巧来日再报。此刻不宜久留,就此告辞吧。”说着,便欲走。
掌柜的忙一笑拦住他道:“既然来了,总要见一见主子们才成个规矩。”于是转了身问向外头道,“陈七回来了没有?”
小伙计一叠声回道:“陈七驾车在外面等的多时了。”
掌柜的便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单对巧儿道:“那么,公子请吧。”
巧儿怔在那里,呆呆问道:“要去哪里?”
掌柜的垂首低笑,显然是让她此刻的懵懂逗乐了,只得低低告诫他道:“公子何必多问,到了自然就知道是哪里,只是千万别忘了规矩就成。”
规矩?巧儿似有顿悟,却又不敢相信,难不成和果两位亲王还不曾回京去吗?
正想着,掌柜的因看他衣衫不整,已叫了两个人来伺候他更衣。巧儿慌了神,便不再纠结去的是哪里,忙拦住了听从掌柜的话说道:“不须换了,还是快去见一见主子们才是正经。”
掌柜的闻言失笑,只好听之任之。外头陈七见巧儿出来,忙跳下车扶她上去。
车马一路颠簸,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巧儿心中正沉闷,不提防陈七掀了帘子露出大半张脸笑道:“哥儿到了。”说着伸了手搀扶他跳下车来。
巧儿抬眼看去,滴翠园外除了两溜垂首的小厮,还站了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一见他来便上前拱手道:“爷已经在园里等候公子多时了,还请公子即刻跟小的进去。”
巧儿听罢心里知晓定然是荣锦堂掌柜的报信到这里,只是碍于他相救之恩,不便月复诽,只得沉默跟着侍卫进去。
刚过了仪门走进不远,忽见三两丫鬟走过来,当先的一个穿着月白兰花刺绣交领褙子,雪青长裙,容颜婀娜,一见巧儿就忙站住道了万福,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丫鬟也学样似的请了安。巧儿仔细辨认,才知是那日见过的佳禾姑娘,忙一面笑着回礼,一面道:“姐姐这是要往哪里去?”
佳禾便起身笑道:“不往哪里去,可巧遇见哥儿,五爷和六爷正因等的急,才使我们过来看一看。”
巧儿便不多言,侍卫们看佳禾等人过来,知道不必再往里走,也就道一声回去了。这里巧儿又跟着佳禾往望云轩去,因问道:“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多日,两位爷还不曾回城吗?”不跳字。
佳禾笑道:“回去了一次,因眼下快要入暑,两位爷得了恩赐,叫只在这里消夏,竟不须每日去朝上应卯。上一回爷们还问及了哥儿,外头人回说自那日之后,就没见过哥儿,倒让两位爷牵挂了一阵。如今来了,就请陪着爷儿多说几句,这里我们素日来的也少,都不知附近有什么好去处呢。”
巧儿淡笑着点头,不多时便到了望云轩里,比之上次不同,大抵是怕日光太过毒辣,望云轩四周已经垂下了珠帘,远远望去竟像是书里描写的东海水晶宫一般。阶下站着的也不再是紫衣皂靴的男子,而是清一色雪白中衣外罩着银红比甲的侍女。隐约可见众人身后望云轩里相对坐了两个男子,指尖黑白交错,正执子无悔。
佳禾于是恭敬的在阶下止步,福身拜道:“爷,哥儿来了。”
轩中之人淡淡唔了一声,却并不曾停下手中棋局,佳禾便无声带着巧儿立在外头静候消息。此刻正是日悬中天之时,巧儿又因身量单薄内里多穿了一件小衣撑着身架,偌大的太阳一晒,额上鬓边不由自主的便滚落下汗滴来。他原本是涂惯了豆粉的,只因近日炎热,怕花了妆容引起周福襄的怀疑,故而自六月之后便不曾遮掩过容貌。周福襄亦是爱屋及乌,想他大概是滋补了多日,面色好些也是有的,间或在言谈间望着巧儿出神,倒不曾细心追问过。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似他这般情长,巧儿如今男装打扮,却貌比西施,一时有侍女从旁看见,少不得心惊其容色之美。
帘落无声,棋敲玉盘,巧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半句声响,她本性倨傲,虽眼下寄居他人家中,已识得篱下之苦,但骨子里的那份炽烈肝胆还不曾散尽,想着青儿他们还不知怎样的焦急,自己委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便不顾禁忌抬了头,看着帘中之人托腮不语的姿态,就想着开口言明早早离开为是。
正对着她的恰是和亲王,因果亲王迟迟不肯落子,他等的颇为不耐,又遵循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做派,不便出言督促,一双剪水眸子只好看着帘外解闷。自巧儿抬头伊始,他便已看出他的不耐,止不住心内好笑,久居京都多年,怕是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纯澈不染尘埃的人了,即便在得知他二人身份的情况下,还能光明正大摆出这样嫌恶的嘴脸,不得不说是罕有的奇葩。
手中的黑子在指尖游移不定,衬得修长的手指越发的白皙,亦衬得对面手执白子思量棋局的果亲王,傅粉如檀郎。世间美少年一向不缺,如他如果亲王,再或者,候京监国的那个人也算的是个美人儿了,想来世间缺的只是表里如一的美少年罢了。
悄然喟叹一声,回眸瞧着果亲王还在那里踌躇,不由笑道:“若不然,我回屋歪一会子再来寻你。”
果亲王知他在开自己的玩笑,也是不由苦笑:“五哥你就别打趣我了,再等一等,瞧我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怎么才能不伤了自己还能吃你一回。”
和亲王眉梢轻轻挑着,斜入乌鬓,手中的棋子似是随意又似是不耐,在石桌边缘敲了几下,声如玉碎。隔了一会儿,果亲王眼见大局已定,知晓自己是回天无力,正要落子,和亲王却忽的出声道:“慢着。”
果亲王骤然收回手,拈着棋子笑道:“怎么,五哥难道想悔棋了么?”
和亲王轻笑摇头,不去看他却是对着珠帘外的佳禾道:“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都退下去吧,等我叫唤再来。”
佳禾低声应了个是,便将左右两边的侍女都命退出去,回身看了看巧儿,浅笑福了福身子,才一言不发的走出去。巧儿正自欣喜,以为自己也可离了这里,待看明佳禾方才那个眼神,才知自己是会错了意,只得再次垂首站住。
从这个角度,和亲王只可看到她半面容颜,似朔月一般光滑照人,嘴角无来由一抿,沉声道:“刘天巧,果亲王这一棋由你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