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籍见着李馨总也不说什么,只垂头低眼的,再打量两眼,见着她衣衫陈旧,钗环全无,一双素手虽是纤细葱白,却是有几分皲裂,可见这些日子过得并不甚好。他思量半刻,想着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也就对李馨眼下的处境明白了七八分。
说来,这李馨原就是没个娘家的,当初与士荣的婚事,既无文书凭证,也无考量权衡,不过是一时情急之下冲喜罢了。依照往日里张夫人的言谈,原也看重士荣的,又是颇有几分好权势财货,自然不会将李馨这样的女子看做合宜的媳妇儿人选。再者,士荣虽是颇为守诺,也并不是贪好容色财货的人,但后头也曾提及,说着与她只有些兄妹情谊,全无男女情分,记得有一次喝醉了酒,言辞之中甚至还颇为厌弃李馨,说着她无甚才华,日后相处,再无自己所想的画眉吟诗,泼茶赌书的闺房之乐。
想到此处,冯籍由不得一叹,低声道:“馨娘之处境,我也略有所知。只是事已至此,有赖人为,你素来聪慧勤勉,也当知道多与士荣相处,读书知礼,方才是良策。”
“读书知礼?”李馨听得这冯籍言谈之中,颇有几分知情人的味道,再想想先前也是他与另外一人搀扶着江文瀚回来的,心底飞速地盘算一二,便有些斟酌沉吟着探问道:“这与妾身眼下的处境有何关碍?”她倒是不明白了,这会子明显是江家嫌贫爱富,厌弃孤女,怎么这会子又扯到什么读书知礼上去了?
冯籍见着她微微抬眼后,眉眼清澈,神情沉静,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想的那么伤心黯然,他由不得一怔,半晌才是劝道:“士荣于眷属之夙愿,为才女佳人,日后吟诗作画,读书论经,永为眷好。”
“既是如此,何必孜孜念念于旧日一桩并不成文的婚事?”李馨眉梢微微一挑,毫不犹豫就心底的那个念头说道出来:“我当日亦是迫于收养之恩,方是勉强为之,并非心甘情愿。他不情愿,我也是不愿高攀,何必说着什么守诺诚信,什么品行道德,却是生生将我也拉到里头去?眼下我因着那一桩没头没尾的婚事,落得里外不是人,成了满府上下眼底的针刺,我倒是不知道,他为着什么还是执意维持这无名无实,不甘不愿的婚事!”
起头的时候,李馨还照着冯籍文绉绉的话,说得有些古意,但说到后头,却也顾不得什么说文理了。眼下,她在这么多眼睛盯着的处境下,又是要顾忌那江文瀚貌必定颇高的自尊心,不能当面说个明白。今日这个像是江文瀚知交的冯籍与她说谈,自然也要把握机会,将自己的意思说清楚,最好,这冯籍也能与那江文瀚说两句,将这事早早了结。
这样,自己也能彻底将这个狗屁不如的已婚身份给扯下来。她可不是原主那么个好脾气又是受尽恩惠的,自打穿越过来,就没好生过上一天,每日里做事做到浑身酸痛,还吃不饱穿不暖住不好被人辱骂挑剔。这样的日子,能忍耐住一时,要是后头一年两年都这样,她早点自杀还来得轻巧些,说不定还能穿越回去。
心地这么想的,口中的话她便也说得格外真切与直率。冯籍听在耳中,顿生惊疑:馨娘原是这样的心思?为何旧日里,自己却是丝毫不觉?若是……
他忙是将后头的那些想法掐断,看着李馨那双秀美明媚的眸子,忍不住苦笑道:“却不曾想,馨娘你是这般心思。既是如此,何不与士荣细细说道清楚?他原是想着你无甚旁的归宿,必定是不愿意的……既是你这般想来,这两厢也是能合意的。”
“若是能寻到机会,却也罢了。只是家中上下,生怕我行差踏错,多少眼睛盯着呢。再者,男女有别,又如何说去?”李馨淡淡笑了笑,看着这冯籍说话也来得,性情也还温和,脸上也露出些笑容来,只带着些许嘲讽,幽幽着道:“此外,妾身虽有心,却也不能不顾及他的颜面,少说两句那是装腔作势,口是心非;说了多了,竟是目中无人,不知恩义了。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团乱麻。旧日里我不曾分说一二,是想着这到底是没了文书,没了见证的冲喜,后头自然也就了结的。没想到,这些年过来,他总还是那么个意思。我竟也不好多说了。”
听得李馨这么说,冯籍点了点头,觉得以她的处境来说,这些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便轻声道:“这般考量,却也是应当的。”
“这番心思,也不好说与旁人听。多承您关心大郎,若是能旁敲侧击一二,将妾身的心思与他说明白了……”李馨心底有些嘀咕,但口中说的却依旧是十分委婉,还行了一礼,低声道:“妾身日后衔草结环,必定尽力相报。”
冯籍听得,忙是摇手,又是轻声道:“却当不得如此,馨娘之意,原与士荣之意相合,既是如此,日后我便寻机相劝一二,也是应当的。只是这等事,原也是你二人切身之事,想来日后还是少不得要说个明白的。”
“这个,妾身自是明白的。”李馨听得这冯籍说到此处,也是颇为恳切,自是垂头应了下来。这番话说完,两人都是觉得心底松了一口气,正是要接着说两句旁的话,却不想恰恰在这个时候,右侧忽有异响,他们由不得转头看去。却见着略远处有一个女子,仿佛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滑了一下,此时正是重头起身。
李馨远远看去,那女子穿着水红洒花衫子,妃色罗裙,乌鸦鸦的浓密青丝绾成双鬟髻,下面还散着些辫子,瞧着身量极是风流的。虽然因着她转身不曾看着容貌,但李馨心中转了一圈,便微微勾起一丝笑意,扬声道:“张姐姐怎生来了这里?”
那女子果真是脚下一顿,原是要匆匆离去的身影也回转过来,只见着丹凤眼,远山眉,朱唇丰润,不是旁人,正是那江母张氏娘家的外甥女儿,江文瀚、江文柔之表姐张绮玉。
她先前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急着要离开,但是这会子被发现乃至被李馨叫破了身份,却是略略一顿之后,就是放缓了姿态,款款醒来,一面还满脸含笑,柔声细气着道:“冯小郎君,杏娘,你们怎么在这么个地方说话儿?那边正是热闹着呢。”
说完,张绮玉又是抿着丰润的红唇微微一笑,虽说是个少女,竟也透出一股侬丽娇媚之感来。然而,李馨却是不觉得她说话有什么和气之处,心下不用多想,便是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垂眉淡淡地道了一声后,就道:“张姐姐这话倒是说得有深意,什么说话不说话,热闹不热闹的,原是冯小郎君走差了路,我正好要去厨下做事路过,冯小郎君便是唤住我问问地方罢了。”说完这话,她又是瞟了张绮玉一眼,神色淡淡,心底却有些嗤笑:什么这个地方说话,只怕她方才急着避开,还是想着趁机唤人过来,来个“抓奸”吧。
李馨心中所想,又不曾刻意隐藏,话语之中不免带出几分来。当下间,张绮玉与冯籍两个明白人,自然也听出几分来,两人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四目相对,当下立时相互偏过头避开。
只这么一遭过来,张绮玉越发得觉得有些讪讪的,心底纳罕:这李馨本来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平素哼一声都没有的,怎么今日反倒是说得这般尖刻?
有此一想,张绮玉心下思量,口中却只笑着道:“原是如此,我远远看着,倒是不大分明。”
“你还需去厨下帮忙?这不是杂役做的事么?”在张绮玉开口的时候,另外的冯籍也是开口询问,倒是将张绮玉的话给压住了:“还有这杏娘又是怎么一说?昔日士荣言道是桃李之李,芳馨之馨,难道这姓名也是随意改动的不成?”
李馨瞟了张绮玉一眼,见着她两颊发红,眸中光芒闪动,颇有几分羞恼,再看着冯籍眉间紧皱,略有些不悦的样子,便淡淡笑了笑,道:“家中略有不足,我总的帮忙一二。旁的不大能,只这厨下做点事儿,也还是能的。哪里说得上什么杂役的事。至于姓名,李馨也是我,李杏也是我,不过一个是旧日的小名儿,一个是后来取的大名,旧日叫着惯了,随意呼唤也是常理。”
“原是如此,却是我想差了。”冯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张绮玉的时候,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先前皱眉,是以为李馨整日劳作,仿佛是成了个杂役一般,着实不堪,加之后头张绮玉叫的名儿发音不同,越发得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丫鬟之类的人,才会被人随意更改名儿的。
张绮玉自然也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她面上不说,心底却是颇为懊恼的:看着这两人还真是没有丝毫的暧昧,只是这李馨怎么如此能说会道,掐着尖儿地说话,没大注意间就是露出这么些星星点点的事,这冯籍瞧这也是个灵通的人,虽然李馨这么说了,可他会不会后头想到别的地方去?
由此,她心底又是有些讪讪的,略有几分心虚。到底,李馨的确是做着杂役丫鬟一般的事儿,而且她们称呼她为杏娘,还不是想着提醒她原是被捡来的一个孤女,压根儿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