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氏登时一怔,她低下头看着面带坚持之色的李馨,半晌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模了模她的脸与头发,力道极轻而又柔和得紧,语气温和中带着几分怀念:“果真不愧是姐姐的女儿,血缘天性,竟也不是虚的。你能想到这个,真真是不容易了。”
“您觉得,这个法子能行得通?”李馨听欧阳氏这么说,心里虽然觉得大概错不离了,但面上还是故意迟疑了半晌,才是轻声问道。欧阳氏笑了笑,伸出戴着镯子的右手轻轻模了模她的脸,轻声道:“这法子,也不过持中之策。但你心里如此待她的,一意想将自己看重的好东西与她,方只觉得这个法子好。不过,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能够这么些年待你如亲姐妹,也是极不容易的。这般也算两全其美了。你既是有了这样的心意,我这做姨母的,怎么能驳了你这番心意?只是,这银钱却是不必提了。我是你姨母,与帮你的人一点回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至于你手里的银钱,只好好收着便是。这些子琐碎零花,日后自己喜欢什么,使人买来也是便宜。”
李馨推辞了两句,却被欧阳氏一一辩驳回来,只得作罢,自在心底想着:横竖等会自己在与多儿些银钱,那也就是了。只是这件事坐定了,她对欧阳氏的心态有了些把握,又是将多儿的前途安排了下,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但不久后,她复又有些怅然。毕竟,多儿对她的意义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代替的,那是她在这个自己眼中疯狂而显得有些虚无的世界里,第一个对她好,承认她,喜欢她,和她厮磨,与她分忧的人。比之这个眼前的姨母欧阳氏,或者可能有的血脉之亲外祖母、叔叔什么的,都要重要。这一来,是感情使然,陌生人哪来什么情分。二来,也是因为她深深的知道,她真正的亲人,真正的父母亲戚,都是什么样的人。而后来要相认的,却是这一句躯壳的亲戚,并不是她的。
如果是往日,李馨或许不会这样有些矫情地想着这些事。在生存危机面前,很多事都可以退避,而且她现在的的确确就是李馨,接受她的一切,努力回报她所接受到的,这是她无法推卸的事情。但是,先前被欧阳氏勾起的思亲之情,以及从安排好的人倏然变化成真实的亲人,这两样事情,由不得让她脑中乱哄哄地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也因此,各种各样的念头也是涌了上来。
边上的欧阳氏一直注意着李馨的神情变化,虽然她也算是极力克制了,但在各种复杂情绪地作用下,少不得也露出了几分。其看在眼中,心里也是有数,知道这忽如其来的至亲骨肉,让人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也是自然之礼。
因此,她思量了一番,就是起身到外头吩咐了丫鬟婆子几句,这才重头走回来,做到李馨的身侧,轻声问道:“馨娘心里必定还有些不安吧?既是不知道父母至亲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明白我如何寻上门来的,又是怎样一口咬定是你的。”
“嗯。”李馨没想到欧阳氏忽然说起这些,心里微微一怔,就是打点起精神来,静静凝视这欧阳氏,轻声道:“只怕您是认错了,我心底仍旧有些惴惴的。”
“傻丫头”欧阳氏叹了一口气,看着李馨那细致秀美的脸庞,轻轻用指月复摩挲了一回,才低声将事情原委说道出来:“这若是真说起来,也是苍天有眼,姐姐在天之灵的庇佑那日,冯家的小郎君忽而过来,与我那外甥沈维说着你的事儿——他却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你这边儿忽然节外生枝,他原是个好性情的人,生怕这事不成,反倒让你受罪,就寻了我那也知道些内情的外甥一并商量。偏生也是凑巧,他们在那处亭子里说话,原本人都打发出去,满以为无人了,我却正正好那日想着散散心,比他们早一步到了那亭子下面的假山石下。因此,听了一耳朵。”
说到这里,欧阳氏的眼圈儿又是湿红起来,疼惜地抚了抚李馨那顺滑的青丝,低声道:“我本也没在意,但听到那些印证的话,一时便怔住了,紧着上去细细盘完。知道了你的年岁,江家收养你的大致时日,便知道,十之八九没得错了。等见着你了,更是拿得准。你的相貌与姐姐肖似,旁的地方,也有那姐夫几分形容。只是没细细看着,心底也没个想法,一时半会儿只怕看不出来的。”
“原是如此。”李馨心底有些复杂,看着欧阳氏那含泪的双眸,已经糅合了欣慰、哀伤、怜惜、怅惘等等的神情,她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欧阳氏:“那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父亲,又是怎么样的?还有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有那位叔叔……”
“好孩子,不要担心,我一个个说给你听。”欧阳氏也察觉到李馨有些急迫的语气,以为她是因为孤女的身份,对所有的亲人都抱有一种期盼与希冀。因此,她略有些迟疑后,便慢慢着说了出来:“你母亲,我的姐姐,也是官宦人家,世代诗书清贵之家的大家闺秀。她姓卢,名秀芝,小字双瑞,性情温柔,待人和气,又极贤惠可亲,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喜欢的。做的针线也极好,那绣的花儿,连着蝴蝶都是会在上面翩翩起舞的。弹得琴也是极妙,又会做得一手好糕点,我小时候吃着那些可差点儿连着舌头都吞下去。她还会下棋作画,吟诗作词,又读过许许多多的书,不说我小时候,就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事儿她没听过的……我记得,卢家现在都收藏着她的几幅画卷,日后你回到了卢家,也就能见着了。”
欧阳氏一件事一件事细细地说着,李馨一面听着,一面在心底慢慢地描画出一个温柔秀美的古代仕女,心里也有些感叹:只怕这有五六分是真的,也就很难了。当然,她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对欧阳氏的话感到唠叨,只是想当然罢了。毕竟,这死者想来是容易让人美化的,欧阳氏又是与这卢秀芝的关系极好的,哪怕不是心底想着美化对方,就是想起来,大约也会描绘出这这么一个美好的毫无缺点的形象了。
但听着听着,李馨还是对欧阳氏略略起了些疑虑。倒不是怀疑别的,而是她表示出来的种种,都带出那样的意思来。固然,卢秀芝是李馨的生母,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存在,欧阳氏又与她交好,多说些她的事那是自然而然的。但是说到现在,连一个字也不曾提及卢秀芝的丈夫,李馨的生父,甚至还开口说回道卢家的话……先前她说了,李馨生父并没有过世,还重新娶妻生子,虽然有些地方是尴尬了些,但不论从哪里说起来,李馨也就是她,该是到其生父的家里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呀。
由此,李馨暗暗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那边的欧阳氏已经稍稍收拾了心情,与李馨说起卢家的人等了:“你外祖父早已故去,卢家现下只林老夫人,以及先前卢家的嗣子,你的叔叔卢廷玉两人……”欧阳氏说到这里,李馨悚然一惊,讶然出声:“林老夫人?卢廷玉?”
她张大了嘴,只觉得这事儿听得怎么越来越荒唐了:“怎么可能是他们?”
“怎么?这有什么不能的?正是缘分巧合,才是如此呀。”欧阳氏早就是从自己外甥并那冯家的小郎君冯藉那里知道了许多事,看着李馨如此,由不得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不然,哪来那么多无巧不成书的话儿?”
“万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的。”李馨也回过神来,她虽然惊讶,但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只得点了点头,继续听欧阳氏的话:“是我想差了,只没想的,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我前番才是在寺院里头见过老夫人并、并那位叔叔的。没想着,今日说起来,竟是骨血至亲。人生离奇,也莫过于此了。”
欧阳氏笑了笑,又与李馨说了几句安抚的话,方再将林氏并卢廷玉素日的个性喜好说了一通,还有些趣事闲事,并卢家的亲戚关系,也是略略提及。李馨听到这里,思量了一番,终究还是开口道:“您的意思,是想着我住在卢家更是妥当?”
“卢家是姐姐的娘家,自然是妥当的。”欧阳氏立时回了一句,等着话说出来了,她也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两分,看着李馨那仍旧透着些稚气的脸庞,低声道:“你也是个聪明机灵的,这话的意思,我也明白,是想知道我那姐夫,你那生父的事儿。我并不想瞒你,但总得和你说一句,自来有了后娘,便是有后爹。他另有妻室多年,又儿女双全,官场得意,哪里还记得住我的姐姐并你这个女儿呢?纵然记得住,素来没有男子管着内宅的道理,你一旦过去了,那继室瞧着你,岂有自在的?且她素来都是个心高气大的,这么些年还当自己是发妻一般了”
听到这里,李馨也是立刻想起来,这卢廷玉的姐夫……不就是那李幼兰的父亲,那个什么李大人吗知道了这一点,她登时就是怔住了。
这、这、这……
很难说的明白此时李馨的心情。她想起先前张氏的算计,张绮玉的报复心理,以及江文瀚那些举动言谈,多多少少都是因为李幼兰,因为李幼兰的家世。这个,她原本半分也比不上对方的,可现在论说起来,她的身份甚至比李幼兰更高
因为李馨的母亲卢秀芝,是那个李大人的发妻,正正经经抬进门的正室嫡妻。而现在李幼兰的母亲贾氏,虽然也是正经的妻房,但从规矩礼数上却是比不得卢秀芝的。在卢秀芝的牌子前,她是做妾来论说的。怎么说呢,就好比《红楼梦》里贾赦贾珍的继室,两个都是寒素门第,而他们的发妻,绝对不会是那样的平民百姓人家出来的。
想到这里,李馨有种不可名状的诡异心理:如果张氏知道了这些,她会不会……
“现在你也该是知道,这江家是怎么样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欧阳氏仿佛知道李馨的想法,脸上露出了些幸灾乐祸的嘲讽笑容,道:“把你这一个正正经经的嫡长女当做避之不及的,反倒是将那个东西捧得比天儿还高捧就捧着吧,有了你这前头的一些痕迹在,不管贾氏许不许婚,那都是个笑话儿。不过,多半也是不会应承的吧。她素来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行事张扬又爱脸面,满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又极忌讳姐姐的事儿,避之不及,哪里乐意粘上一点半滴的”
李馨听得这些,也渐渐平静下来,只淡淡着道:“这般也不是个常事。若论说起来,我总归要在李家养着,才是正经。外祖母那里虽是千好百好,可是立身不正,贾夫人三两句话下来,我就得过去。毕竟,法理上面是这样的。”
“放心,这事儿你不必担虑,我自会与老夫人细细安排妥当了。你这么些年苦熬,现在正是该好生养着自己的身子,那才是正经儿。旁的什么,都不必十分挂心。往日里,那是没法子的,现在有了我们这些至亲,哪里能让你这么一个女孩儿操心挂累的?”欧阳氏也放下那贾氏的事,只低声缓缓地劝着李馨:“实在说来,你父亲也是不是不好,只是这么些年,我不曾见着他一眼,又恨他姐姐过世一年没到,他就是另娶他人。若是以前他待姐姐,也算的极好的。你又是女孩儿,顶多也就是一副嫁妆的事儿,他倒也不会对你不利,只是我们要防着那贾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