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大年初八。
东北,距离长白山不远的一处小山村,一个衣着整洁的老人缓缓前行,算不上步履蹒跚,但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这么一副孤苦画面,实在没什么温暖色彩,原本应该头发花白的老人却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眼神明亮,第一眼看上去,很容易给人一种孤独却不孤单的感觉,大过年的,寨子里老王家的儿子外出打工回来,看到老人,偷偷跟睡在自己炕上的婆娘说那老头头发焗油过,看着显年轻,但却是真老了,于是消息就这么传开了,寨子本来就不大,撑死了两百号人的规模,不到一天的时间,基本上所有人都家喻户晓,焗油,这可是城里人的专利啊,这个小村子,还真没人能享受这种待遇,那些外出打工把头发稍微做一下的孩子,回来可都是会被乡亲们当成不学好的怪物的。原本就对这个年前几天才搬过来的老人不怎么待见的村民更是对这个老人指指点点,挖空了心思月复诽嘲讽,张家寨,张家寨,带着一个张字,一个外姓人来了算是怎么回事?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他有个在外面大城市中能呼风唤雨的儿子,是有大出息的,可这大过年的,也没看到有任何后辈来看望他,拜年的就更没有,大年三十都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过,不是一般的可怜,有人说是这姓陈老头的儿子不是个东西,跳着脚大骂,越骂越起劲,但那些本来应该最为气愤的老人却缄口不言,被后辈小子缠的受不了了,才会气急败坏的说一句这是报应,至于真相如何,却不是他们能说清的。
将一系列的争论都听在耳朵里面的姓陈老人也不解释什么,任由事情愈演愈烈后逐渐平息,他依然是众人眼中的外来户,没人待见,都说入乡随俗,他来到这里,可真算是入乡随俗了,手机,手表,服侍,名车,洋房,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知己,甚至让人敬畏敬仰的荣耀,都放下,安心住在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早就失去了村民们那份朴质,有些时候,真不是放下什么,就可以得到补偿的。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先去拜访了村里几个年岁较大的老人,但结果毫无例外,全部都被赶了出来,白眼狼,上门女婿,甚至是畜生,一系列的帽子都扣在了陈姓老人的头上,张家寨如今老人不多,都是一些年轻人或者中年人,看着这个外来户带着一顶又一顶不怎么光彩的帽子,都下意识的敬而远之。
呆在这里几乎每天都过着千夫所指的日子的老人倒不觉的有什么,一天一天,除了孤单了点,还没啥承受不住的悲凉滋味,在自己家里亲手腌了点腊肉,过年嘛,就凑合过了,腌肉味道不错,只不过一个人吃,真少了点滋味,大年三十,除夕夜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一个人解决掉两瓶劣质的白酒,吃着自己的腊肉,喃喃自语了一夜:怪不了谁。
然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提着两挂鞭炮,弄了点烧纸和小点心,上坟,做那几十年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从村头到村尾,七八分钟的时间,一路上所有村民见到姓陈的老人,全部脸色怪异的闪开,自始至终,都没人愿意跟他打招呼,老人也不介意,走出村尾,上山,在走几里路,就是一片坟地,这几乎是老人过完年之后每年都要去的地方,凭良心讲,那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坏境虽然勉强过得去,但风水学上在能扯的人也扯不出多大门道,估计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违反所谓的相关政策了。
上山,独自前行,没二里路,一对父子就跟老人走了个对面,模样在中年左右的汉子没说话,也没有像往常村民那样露出厌恶神色,倒是他身边的半大孩子,看到姓陈的老人,兴高采烈,隔着几十米就扯开嗓子喊道:“陈老头,我跟俺爹刚上山挖了些野菜,这天冷的,那些牲口都不愿意出来了,这些野菜可新鲜,要不你拿点回去,不过你得给我讲个故事才行。”
这对父子,恐怕是整个张家寨唯一一户不排斥老人的人家了,父亲憨厚老实,平日里在村子里就经常被人忽悠,孩子倒是不错,思想也活泛了些,他就喜欢这个新搬来的老头给他讲那些城里的故事,普通人和那啥上位者,金钱和权利,其中的尔虞我诈触目惊心,停在孩子耳朵里,那可都是不亚于小说故事的大风大浪,久而久之,孩子竟然听故事就上瘾了,所以对这个看上去孤苦伶仃的陈老头,毫无由来的多了份亲昵。
“行,狗蛋一会去我那,给你讲故事。”老人轻声笑道,笑容温暖和善,眼底深处却尽是沧桑和憔悴。
张狗蛋旁边的中年男人看了看老人手里拿的酒,微微摇头,不解道:“这是做什么孽哦,哪有天天坐在坟头上对着死人喝酒的,陈老头,你可得注意点身体。”
老人笑着点头,淡淡道不碍事的,这么多年欠下的事情,总得补回来,现在天天去,恐怕都补不完了。
中年男人没听懂,眼神撇过肩上的竹筐,挠挠头,接着自己儿子的话道:“这些野菜,分你点?”
老人摇头婉拒,笑道:“我那还有很多腌肉,吃不完的,狗蛋,想吃肉没,晚上去我那吃。
正是发育期而且嘴馋的的狗蛋立刻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说了声好。
在他的心里,没有比一边吃肉一边听陈老头讲故事更美妙的事情了。
老人笑了笑,伸手模了模狗蛋的脑袋,跟中年男人点点头,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呆呆发愣。
“爹,走,回家快点把野菜弄好,晚上我给陈老头也弄点过去。”
中年男人如梦初醒,点点头,快步下山,等走出老远,才叹息道:“狗蛋,别说爹给你取的名字不中听,那都是废话,管别人咋说干嘛,谁说狗蛋这名字就没出息了,陈老头叫啥你知道不?陈龙象,威风?还不是一样呆在这小地方,你好好学习,以后出去了,找个城里的媳妇光宗耀祖。”
叫狗蛋的半大孩子愁眉苦脸的点点头,两父子走出去没多远,孩子伸手模了模脸,又抬头看了看天。
阴沉的天空,雪花飘落,平添空气中几分冷意。
穿着厚厚棉衣的孩子无忧无虑,张开双手,特别欢快的欢呼了一声:“下雪喽。”
独自告别整个张家寨唯一一对肯跟自己为善的父子后,陈龙象继续上山,经过那片荒芜坟地,却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最终在远离那片坟地的几座孤零零的坟包前面停下。
三座坟。
却代表着老陈家三代人。
雪花飘舞中,陈龙象静静走到最中央的那座坟前,单膝跪下,默然无语。
左边葬着的,是那个几十年前跟自己结为连理却再也没有机会共同相守的女人。
右边的,是自己的儿媳妇。
最中央,是自己的父亲。
三代人呐。
这命数,辉煌了谁了?
陈龙象打开随身携带的一瓶白酒,猛然大口灌了一口,轻声开口,叫了一声:“爸。”
青山为雪白头。
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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