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江南小镇雨纷纷,黑瓦灰墙缭绕出一种沧桑。
忽然,门外响起极有礼貌的敲门声。爸爸立刻去开门,苏婉儿也不由得将书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站起身想看看这来人是谁。
原本以为是青瓷的主人,却不料门打开,半掩的门口站的竟然是陈昭华。黑色西装,褐色衬衫,位打领带,一张国字脸全是严肃的神色,丝毫没有平素里两人开玩笑时那种随意与放松。
苏婉儿立刻迎上去,十分惊讶地喊:“四哥。”
是的,陈昭华是陈家老四,别人叫他陈四,她也就在称呼上纠结。陈昭华反对她叫学长、师兄的。说什么大学里,“学长、师兄”之类的都不是好东西,而他是正直无私的人,所以千万不要用那种称呼来赞美他。他一本正经的神情让苏婉儿笑得弯下腰。于是也依着叫他四哥。
“嗯。”陈昭华回答,却并没有进来,而是徐徐闪身在一旁,对后面的人说:“就是这里。”
苏婉儿这才看到陈昭华身后还有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但看起来精神矍铄,颇有英武之气,那老者也抬眼打量她。老者旁边有一个黑西装的中年男子,提着公事包。老者的后面还有一男一女,看样子约莫四十来岁,也许五十来岁,苏婉儿看不出来。那女人穿了米色的大衣,里面应该是碎花的旗袍,头发盘成蝴蝶发髻,缀了细小的珠花,女子眉目里皆有忧郁,那张脸有倒像是很熟识的,只不过搞不清又在哪里见过。而那男人则是一件黑色的风衣,穿得很周正,神情严肃。
莫非这就是青瓷的主人?不过,这些人是跟陈昭华一起出现,上午来的那个男人也没出现,应该不是。苏婉儿这样判断。
陈昭华对那老者说:“爷爷,就是这里。”
苏婉儿一脸惊讶,来人居然是陈昭华的爷爷。
“四哥,这是?”她不由得问,也连忙对那老者恭敬地行礼,说:“爷爷,您好,快请进来坐。”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想扶老者。不提公事包的男子伸手一挡。苏婉儿立刻明了这个动作。这陈家是西北世家,陈爷爷军中威望甚高,身边有人作这样的手势不奇怪。
苏婉儿很识趣地退到一旁,对爸爸说:“这是我朋友陈昭华以及他的家人。”
爸爸因为木讷也只是对他们笑笑,就去搬椅子与桌子,招呼人进去坐。
就这样,陈昭华一行人来到廊檐下坐定。苏婉儿端了青瓷的茶具出来烧水泡茶。周围的气氛有些诡异,谁也没有说话。而苏婉儿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下问陈昭华借钱的事。于是也闭口不说。
当然,更诡异的是陈爷爷竟然一直在打量她,苏婉儿略一抬头,发现不仅是陈爷爷,就连那一对男女也是在看她。
真让人毛骨悚然。苏婉儿有些厌恶这种审视。
“苏先生,三年前,我大儿子来见过你,我也跟你通过电话。”陈爷爷忽然说。
“啊!”爸爸低呼一声。
苏婉儿觉得事情蹊跷,不由得看爸爸,只见他一脸苍白。
陈爷爷三年前跟爸爸通过电话,陈爷爷的大儿子来见过爸爸。难道自己认识陈昭华都不是一种美丽的巧合么?
苏婉儿想要问,但这里都是长辈,自己不能不懂礼貌,随意开口,只静观其变。
爸爸一直没有说话,脸色越发苍白。陈爷爷语气平静,说:“三年前,我跟你说过,因为有些情况,我暂且不能带她走。如今,该是认祖归宗的时候了,她毕竟是陈家的血脉。”
苏婉儿觉得背脊发凉,因为陈爷爷说“认祖归宗”时,一直在看她,还说她是陈家血脉。她十分惊讶地看着爸爸,爸爸没有看她,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她把目光看向陈昭华。陈昭华却躲避她的视线,站起身,往旁边还开着的青瓷作坊走去。
而周遭的人,皆是审视的眼神。苏婉儿不喜欢这种眼神,只是碍于爸爸和陈昭华,不好说话,于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具,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待这事情的发展。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江南秋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落在瓦上,青黑一片,带起轻烟。
良久,陈爷爷总算叹息一声,说:“虽不及锦华,但模样还算乖巧,就赐字敏,合辈分华。”
他说,然后转过去对旁边穿黑风衣的男人和古典旗袍的女人说:“你们细心教导下,应该不会比锦华差多少。”
“是。”男人和女人同时回答,态度恭敬。
“敏华。”老头冲着苏婉儿喊。
苏婉儿知道他在喊自己,却没有回答。那女人急了,立刻蹙了眉,说:“孩子,爷爷在喊你,你要有礼貌。”
“我姓苏,名婉儿。”她回答,因为不喜欢他们的盛气,以及对爸爸的轻视。
这句回答让男人和女人同时以眼神凶狠瞪她。她无视,眸光轻飘飘扫过陈爷爷,只见这头发全白的矍铄老头,脸上全是不悦与威严,却是没有发言。
又是沉默,家里的猫也许是饿了,在堂屋里怯生生地叫。
终于,有人咳嗽打破沉默,那是刚才挡住苏婉儿的那个男人,他问爸爸:“你想知道你儿子的下落么?我们帮你查,公安局那边,不出三天就可以查到。”
“我——”爸爸面露难色,不知道如何回答。
苏婉儿却更不悦,谁都知道自己的哥哥当年是犯了事潜逃的。这都五六年了,杳无音信。若说爸爸不想念,是假的。有好多次,她就看到爸爸一个人看着大哥的照片沉默。
“也许用不了三天那么久。”那男人说,陈爷爷气定神闲坐在一旁,拈起一只青瓷茶杯细细品看。似乎这人暗含威胁的话与他无关。
越是衣着光鲜,越不讲道义,降低格调,手段用尽。这几年,在全国炫富最厉害的大学里上学,她又不是没见过。
苏婉儿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替爸爸回答:“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犯了法就要接受制裁。我和爸爸从来不姑息养奸。”
“他罪不及死,不过,也说不定。在法律上换个词,就是另一番天地。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苏小姐也算一流学府的学生,这句话应该听过的。”那男人继续说,语气真流氓。
这人真讨厌,苏婉儿眉头一蹙,眼眸如刀,斜睨着他,问:“你是谁?”
那人神色有些慎然,却还是学着谦谦绅士,回答:“我是陈家的律师。”
“呵,律师,你不觉得你真像个逼良为娼的老鸨么?”苏婉儿冷笑。
这一句让在场的人全然一惊。连同一向木讷老实的爸爸也惊讶得张嘴。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连忙向陈爷爷解释:“小乔不是这样的。”
“爸,不用解释。大哥自己犯事,自己看着办。”苏婉儿起身,收拾茶具,并毫不客气地伸手向陈爷爷伸手要那青瓷茶杯,大有逐客之意。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威胁,最厌恶的人也是威胁自己的人。
“可是——”爸爸神色犹豫。
“没什么可是。如果没什么事,我明天一早回学校,大四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苏婉儿回答,将茶具放在托盘上往堂屋里走。
不想陈昭华站立在堂屋里,在看一只青瓷碗。苏婉儿停住脚步,陈昭华转过身来,竟然是一笑,那笑容倒如同久不见的日光,苏婉儿觉得整个暗沉沉的堂屋都明亮了。
“我真是你四哥。你爸爸妈妈当年私奔,你妈妈在长安医院生的你,没想到慌乱之下抱错了。外面那两位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他说,声音清澈,如同最纯净的蓝天。
苏婉儿没说话,暗想:难怪那女人的面相自己觉得熟悉,那不就是跟自己的脸型很相像的么?那样昭然若揭的长相,不用亲子鉴定,都能肯定那人绝对是自己的妈妈。
陈昭华见她不语。继续说:“如果我是你,就答应回到陈家。第一,你是陈家的孩子,若不是因为抱错,你原本就在陈家;第二,你哥哥的事可以得到最好的解决;第三,有陈家的平台,你会有更灿烂的未来,这是你作为苏婉儿得不到的;第四,你目前需要的钱会立刻解决。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这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你个傻妞,怎么就那么拧呢?”
他说到后来,眉头微微蹙起,神色里有略微的心疼。
一直沉默的苏婉儿承认他说得在理,将青瓷茶具放到一旁,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虽然年纪小,也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家三年前就知道我的身世,直到如今才兴师动众,不惜威逼利诱。这里头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菲。你还真当我是个乡下傻妞了。”
“其实,你把事情想得复杂了,何必——”陈昭华说,语气也不觉小声。
苏婉儿忽然转过身,有些咄咄逼人:“三年前,你我相识,是不是预谋?”
陈昭华再度躲避她的视线,默然不语。这态度已经表明答案。苏婉儿只觉得心里悲凉,原本陈昭华与自己的相遇,是生命中不多的温暖与美好。
“我知道了。”苏婉儿自语。
“婉儿,我当时听说你在Z大,恰好是我母校,我又有邀请函在手,所以就回去看看你的。我没有别的意思。”陈昭华急忙解释。
苏婉儿闭上眼,也不想多去计较。有些时候,有些事计较过多是为难自己。她如今要搞清的是陈家为何突然要她认祖归宗。所以,她缓缓地问:“为什么选的是今天?”
她语气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陈昭华一惊,停顿好一会儿,他才说:“有一门联姻的婚事。”
这这一点,苏婉儿就已然知晓。她以前挺陈昭华说过,陈家虽是大家族,但到他这一代,女孩子都是稀罕的。有个大姐叫陈子秀,死得早;有个妹妹陈锦华,也跟人私奔了。还有个妹妹,据说不成材,让老爷子很失望。
那么,能有联姻资格的就只有那个不成材的妹妹和自己。两害相权取其轻。陈爷爷选了自己。
“婉儿,我知道这事让你很为难。可是——”陈昭华试图劝说苏婉儿,可是只这一句,他也说不下去。
苏婉儿却看得很清楚,目前,这真是唯一的选择。可以体面地保住爸爸的老宅和瓷窑,还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至于联姻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所以,她忽然说:“你不必说,告诉他们,如果你刚才说的这些条件都成立,我答应配合他们。”
“你怎么突然——”陈永宁十分讶异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苏婉儿一笑,说:“没什么,你说的不无道理,四哥。”
她最后那一句“四哥”十分婉转,有点虚假。这让陈昭华眉头轻蹙。好在陈家也算世家,一方大佬,陈昭华修养很好,并没有别的话,抬脚走出弄堂去。
苏婉儿默然,暗想这事对父母兄长好,也是给自己的机会,即使陈家可能别有所图,但妈妈说过:人永远不要以眼前的境况来预知自己的将来。
未来是否金光闪闪,全然在自己一手创造。苏婉儿有这个信心:给自己一个平台,她能征服世界。
只是,联姻的是哪一家?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她忽然觉得这像是时光倒退好几个世纪,仿若是依依呀呀戏台上的故事,盲婚哑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