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胜六年三月初三,小雨沥沥。
南斗城就在眼前,凝宝拽了拽滑下肩头的蓝皮包袱,把油纸伞歪过去一点,仰头望望城楼上悬着的黑豹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夏侯国一帝四王,帝以龙为饰,四王则为猛兽。黑豹,行走于密林中的杀手,有着如夜深沉的外表,冷静强悍,是南斗城的标志,也是南斗王宗政宣宏的象征。
不过,而今南斗王宗政宣宏最出名的已不再是他的冷静强悍,而是他拥有一个“名”扬天下的长孙宗政乐平……
凝宝吸吸鼻子,从包袱里掏出叠厚厚的册子来翻了翻,那种以头抢地的冲动又上来了。
放弃舒适的马车,徒步走了整整一个月。沿途收集来的关于宗政乐平的消息多到吓人,恐怖到……可恶!要不是孟雪俊那混账陷害她,她怎么会揽到这种烫手山芋?!
你瞅瞅那些消息,虽然版本多样,说法不一,可最后都只得出一个结论——宗政乐平,那就一不学无术无可救药的混世大魔王!
连离南斗百里外的人家治小儿哭啼的方式都是:“平少来了!”
这样的人,就算她出马,会有腐朽化神奇的功效出现?
只怕是前途无亮啊……
凝宝把册子塞回包袱里,紧紧衣襟,掏出张破破烂烂的路线图来瞅了瞅,心情沉重地往城中走去。
可惜流香姐接了别的任务,不然多个人陪她走这一趟也好啊。唉,势单力薄,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再回丰乐过她的滋润生活……要不就趁这机会瞅瞅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万一驯教失败,明年不用给官媒司交罚款也好啊。
凝宝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瞅见道旁有卖包子的,掏钱买了一个。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热食有助于缓解压力。她急于要摆月兑那种沮丧的情绪,将伞把往肩上一扛,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迫不及待把嘴一张——
“哗啦!”
旁边忽然驰过辆马车,轮子从个积水坑里猛地压过去,溅了凝宝一头一身连着一包子的泥水。
油纸伞落到泥泞里,凝宝呆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低头看了看湿答答的包子。
“哈哈哈!乡下妞真傻!”前方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
凝宝抬眼一瞄,好嘛!那驾车的家伙闯了祸,非但不赶着马车溜快点,反而勒住了马,大喇喇从前座探出身子来望着这头笑得无比开怀!
丫的,有种!凝宝狠狠冲路边吐了口带泥沙的唾沫,手悄悄按住了缠在腰带下的软鞭。
那男人没有意识到危险,看她气愤的样子,笑得愈发大声。
挡车窗的帘子一掀,两个獐头鼠目的公子哥从车里伸出头来,瞅见凝宝一身蓝布袄裤被泥水染得面目全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说:“大少果然好手段,拿捏得真是分毫不差!”
那个道:“大少这一手真是妙得很!哪天得空您定得好好指点指点远山兄。上次他驾车,落汤鸡没整出来,差点把人给撞残了。结果被他家老头子锁家里思过,到今天还没能出门呢!”
凝宝听得手痒痒,盯着那个一身湖水蓝锦袍娇艳如开屏孔雀的俊俏男人,嘴角开始一点点往上扬,眼角却渐渐朝下弯。歪苗处处有,南斗城格外多啊。
凝宝暗暗握住鞭柄,慢慢走向马车,一面想:刚到地方就在南斗王的眼皮子底下露真功夫,会不会太扎眼了?
那驾车的男人正得意洋洋地听着同伴的吹捧,忽然发现凝宝笑容诡异地逼近来,便高声笑道:“哟,不得了!乡下妞生气了!”
他伸手入腰间锦囊模出几块碎银子,扬手朝凝宝这边一扔,轻慢地道:“瞧你可怜,爷赏你身新衣衫穿——慢慢捡啊,乡下妞,别浪费了爷的一番好意。”
言罢,他策马驱着车一溜烟走远,嘴里却仍不肯闲着:“乡下妞这回可赚大发了。就她那身土气的棉袄,能换那么些银子,只怕她做梦都会笑醒呢……江兄、王兄,这把你俩输了,今儿花酒就你们请了!”
他的笑声随风传来,张扬放肆,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恐惧惊慌。
凝宝望着马车消失在街口转角处,嘴角并眼角弯出的弧度终于达到一个诡异的极致。看样子,那三只讨厌鬼应该就住在这城里吧……只要家在这儿,就好办了……
碎银子在泥地上闪闪发亮,凝宝不捡,路旁屋檐下躲雨的两个泼皮却耐不住了。欺她装束土气孤身一人,一起冲过去打算抢了就跑。
哪知手刚模到银子,凝宝的脚就重重落下来。那两个泼皮惨叫一声,抱着印了鞋印子的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
凝宝若无其事地瞟他俩一眼,慢吞吞躬身把碎银子一块一块捡起来,又慢吞吞走到他们身旁,突然微侧了脸一笑粲然:“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当然,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刚才那位大少是谁,酬劳是一定不会少的。”
那两个泼皮哪肯吃这个亏,对视一眼,正打算动手,却见凝宝一直搁在腰侧的左手缓缓扯出半截乌黑发亮的蛇皮鞭来,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泼皮最怕碰上练家子,瞧她一亮兵器,胆气儿立马没了,当下便老老实实把那“大少”的来历给凝宝说了一遍。
凝宝听完,愤怒彻底压倒流言带来的恐惧,那种诡异笑容便又浮上脸来:“南斗王的长孙宗政乐平?好,好,相当好。”
那两个一哆嗦,也不敢等着要酬劳,偷偷模模就想溜。
凝宝一个箭步挡到他们面前:“等等。我凝宝说过要给你们酬劳就一定会给,你们不要可不行。”
她把碎银子擦干水塞进包袱里,又从腰间的钱袋里模出一把铜板,仔细地数出二十个递过去,认真地道:“传闻太多,消息不够切实,二十文买下,亏的是我——不要小看这二十文钱。这是你们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个新开端。你们以后可以像今天这样卖消息或者帮人领路赚钱,光明正大,说出去也能挺得直腰板,比起游手好闲……”
老夫子式的长篇大论弄得那两个头晕阵阵,欲哭无泪。俩泼皮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夺过那二十文辛苦费飞快地逃离,速度比抢银子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倍。
“哎呀,真是……”凝宝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摇头叹息,“难得我好心肯不收钱给你们上一课,你们居然还不领情……果然欠驯教啊。”
凝宝走回去把沾了泥的油纸伞捡起来甩甩,反正雨也停了,便收拢来往胳肢窝下一夹,一扫先前的沮丧劲儿,悠哉悠哉地朝南斗王府的方向行去。
一万两,三七分成,时限半年是吧?好得很!
她以她相思教坊第一驯教师的名义起誓,若半年内不能把宗政乐平这棵歪苗彻底扭正,她就活该被孟雪俊欺负一辈子,活该年年给官媒司缴罚款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