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天放晴。
春风剪柳,艳桃吐芳,晨间最好的时光,凝宝却站在间仓库似的大屋里,一手执笔,一手拿着本小册子,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大到月洞床,小到墙角支花盆的水云架,都是深紫黑紫檀木打制,不加漆彩点缀,任其展露着缎子般的光泽。
从枕头到笼床的帐子,从遮挡更衣间的帘幕到衣柜里的衣衫,全是定州产的特等三花丝织就,初入手时冰凉滑腻,没多会儿就变得温润暖融,薄薄一件单衫也足以抵御初春的寒意。
而那多宝柜上,鱼戏莲水沁冰纹大肚瓶、童子风筝水沁冰纹盘、牡丹争艳水沁冰纹罐……清一大师全盛期的作品齐全得像是刚出炉就统统送到了这里,随便一件都能换回七八个相思熏教坊……真是钱多烧得慌,珍品当菜放!
凝宝撇撇嘴,于册子上写道:奢侈至极,定不知百姓艰难。偏好单一,可见其心性固执。大件过多,似存心不让屋内留下太多空处,其用意值得深究……
凝宝边写边竖直耳朵听着屋外动静,像只警觉的猫咪,随时准备推窗遁走。
光明正大地来这儿也不是不可以,但谁叫宗政乐平有个那样的爷爷?
孙子喝花酒宿青楼,做爷爷的不说抓他回来家法伺候,倒巴巴地派人送银子过去怕扫了孙子的兴致。溺爱到这份儿上,要是叫老头子看出了她实地考察的目的,难说不会暗里帮着孙子给她使绊子——这种事也不少见,老狐狸比大魔王麻烦百倍,还是防着点保险。
凝宝记录完毕,重新开始打量屋内的布局。
三间普通屋子那么大的房间搁了八个两丈来高的多宝柜,柜上摆满了瓷器。乍一看就像个仓库,谁会想得到这是间卧房?
而其中两个多宝柜紧挨在一起,将那张靠墙放置的月洞床挡了个严严实实。主人要是想睡觉,只能从多宝柜和墙之间留出的那道仅能通过一人的空隙……挤过去。
她人瘦个头小,要通过并不吃力,可宗政乐平那身材……用挤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瞧他在外头那副张狂样儿,怎么会把睡觉的地儿弄得这么局促压抑呢?凝宝瞅瞅半拢的水蓝帐子,听着外头没有异常动静,把笔和小册子扔到床头柜上,鞋也不月兑就往上一趴,还顺势滚了两下。
湖水蓝的床单贴着脸,慢慢变得温热,还逸出种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
凝宝含泪揪起床单狠狠在脸上蹭了蹭,三十两银子一钱的三花丝,竟然拿来做床单,真是奢侈到令人发指啊发指!
可怜她由教坊的打杂丫鬟做到驯教坊第一驯教师,连件普通的缎子衫都舍不得穿,苦死苦活省吃俭用到如今,六年前欠下的那个三元米窑瓷古董茶壶的钱还是没能还清,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享受一番吧。凝宝伸手去扯旁边蓬松松堆作一团的锦被。宗政乐平到底多久才回一次家啊?这院里的婢女居然懒到连被子都不叠……哎,咋扯不动?
凝宝一扭头,恰对上一双温润乌黑的眸,立时惊得全身都僵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黑莹莹的头发散开来,犹如一匹上好的丝缎,衬得脸如夏日初开的茉莉花般白女敕……仙人?
凝宝呆呆地看着他。他蜷着身子,手死死攥住锦被一角,直勾勾地盯着凝宝。
半晌,他脸上忽绽出个大大的笑容,丢开锦被一把抱住凝宝,甜甜地叫了一声……
“娘~”
凝宝被雷得几乎魂飞魄散。刚缓过劲儿来,她就手脚并用又扒又蹬愣把那只人形章鱼从身上弄下去,紧接着一个鲤鱼翻身将他压住,恶狠狠地瞪视他:“你叫我啥?”
这厮躲在被子里打埋伏就算了,轻薄了她她也不想提了。她还没嫁人呢,他哪只眼睛看出她是娘字辈的人了?!
凝宝下手很重,少年秀气的眉直往一处凑,那鲜亮饱满的唇瓣一嘟,乌黑温润的眸子里就出现了泪光。
凝宝一愣,不由得减了力道,放柔了声音:“问你呢,小子,你刚才叫我啥来着?”
少年呜咽一声,委屈得像只被遗弃的小兽,泪汪汪望着她,轻声道:“娘,瑞明很痛……瑞明以后会乖乖的,娘,你不要生瑞明的气好不好?”
原来是他……凝宝嘴角猛抽两下,膝盖并脚尖稍一用力,整个人便蓦地朝后弹开,翩然落地。
得,来大少爷的房间查探,还免费听二少爷叫了三声娘,当真是不虚此行了。
凝宝飞快地整整衣衫,抓起小册子和笔就要溜。宗政瑞明连忙跳下床来,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
先前锦被挡住了他的呼吸声,凝宝才不曾发觉房间里有人。如今看他这架势,分明没武功底子,凝宝哪会放在眼里?
她一闪身轻松躲开瑞明的手,嗤笑一声,泥鳅样从那狭窄的通道口溜出去,眨眼就到了侧窗前。
凝宝正打算推窗,却听“砰”的一声闷响。
她回头一看,那宗政瑞明许是追得急,撞到了多宝柜上,正捂着额头在那儿喊疼——这倒也不打紧,小撞一下死不了人。但这个多宝柜跟其他几个都不一样,朝里的一面没装背板,被他一撞,五层以上都晃动起来。
最上头一层晃得最厉害,九个水沁冰纹罐跟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瞧那势头,要是掉下来,起码有两个能砸中他的脑袋!
凝宝顾不得多想,一提气飞纵过去,轻巧地滑过通道,将瑞明往身后一护,顺势从腰间锦囊里模出几个铜钱,扬手竟将已朝这方倾倒的五只圆肚罐子都给打回了原位。
漂亮!凝宝暗赞一声,将落下来的铜钱全数接住塞回锦囊里,这才转身去看瑞明的伤势。
瑞明似是吓呆了,眼睛盯着上头不动。凝宝把他按在额上的手拉下来,见他额角红了一块,便去锦囊里模药膏。
王爷的孙子,甭管坏也好傻也好,都是贵重物品,她可不想正事还没做就先挨顿臭骂。
“娘……”瑞明突然开口,怯生生像是怕挨揍的小狗。
“你有完没完?我还没嫁人呢!”凝宝眉头一皱,蘸了药膏的手指重重地朝他的伤处按下去,“你再胡咧咧,小心我削你!”
瑞明疼得呜了一声,不敢再说话,眼睛却仍望着上头,那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
到底咋了,不是都弄好了吗?凝宝把药膏揣好,狐疑地抬头……一条手腕粗的金环蛇冷不防就撞进眼帘来!
只见它大半身子从第六层靠边的一只花瓶里探出来,悬在半空低头俯视凝宝,细细的红信子都快触到她的额头了。
凝宝脑子一木,同那条蛇对视数秒,唇颤了颤,一声尖叫忽然飙出:“蛇啊——”
与高音同出的还有她一记雷霆万钧的反手拳!
打没打中蛇,谁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多宝柜倒确确实实应声而倒,九层八十一件珍贵瓷器无一幸免。
凝宝刚缓过神来又被这满地狼藉吓到失魂。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要是宗政乐平已经被她成功改造完毕,南斗王那老狐狸估计还会放她一马,可现在……
一个三元米窑茶壶就让她赔上了六年的青春,八十一个清一大师的得意之作……她就算十生十世都给王府当牛做马也不够数啊!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凝宝汗透衣背。
此时逃走,南斗王定不会放过相思熏教坊。七爷收留了她六年,流香姐照顾了她六年,她……她不能这么“报答”他们!
凝宝挺直了腰杆,倔强地等待着将至的噩梦。
瑞明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飞快地把她拉到侧窗边,把窗打开,转身又来推她。
“走!”
温润乌黑的眸流露出急切,他指着窗外,额上泌出层薄汗:“你走啊!”
凝宝心头一动,当真拄着窗边一跃而出。脚刚落地,窗便猛地关上了。
凝宝没有急着逃走,把救命恩人扔下不是她的作风,哪怕对方只是个傻子。
她蹲在窗下,听着房门被撞开,寂静数秒后,婢女们的惊叫并着瑞明的哭声一同响起,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蛇!蛇!我怕!”瑞明哭得很大声,情真意切,听不出半分虚假。要不是凝宝清楚状况,十成十也会被他蒙到。
婢女们开始柔声哄他,七嘴八舌地询问有没有伤着。凝宝没有听到瑞明的回答,他只是重复着那几个字,哭得更响亮。
这……凝宝抹了把汗,这招不就是所谓的以不变应万变么?
外头的人都说宗政瑞明是个傻子,现在看来他挺聪明的呀,难道不是真傻……算了,管他真傻假傻,反正这个人情她是欠下了。趁全叔和老头子还没被引来,赶紧回屋装小绵羊才是正经!
——————某妃的话——————
呃,昨儿居然忘了祝大家中秋快乐,今天一定要补祝一下,MUA~(-3-),祝各位中秋快乐,合家团圆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