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空之音如此锐利刺耳。射向瑞明的绝非铁蒺藜一类的小暗器。
铜板早是放回锦囊里,凝宝情急之下,将手里的衣服小刀细铁丝用力朝风声来处扔去。东西月兑手的一瞬,她人已冲到门边,一肩膀把瑞明顶得朝后翻倒。
大约是小刀砸中了来物,叮当一声脆响,但居然没能把它打下来。
凝宝闪身进去,迅速关门,只听得笃地一声……那东西刺破门板,紧贴着她的左脸颊停住了!
凝宝定睛一看,钉穿门板的是支黑沉沉的铁箭,三棱锥型的箭头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磨,箭头削尖,三条凸起的棱刃又窄又薄。要是那人射偏几寸,要钉穿她的额头一定不是难事。
是高手呢……凝宝皱了皱眉,躬身捡起乌蛇鞭,拉着刚爬起来的瑞明朝通往中院的小门那头跑。不敢跑直线,跑几步就要拐个弯,防着那人再动手。
铁制的箭身足有食指粗,可想而知那张弓也不会轻到哪里去。那人却能一箭令得半截箭身穿过两寸厚的门板,臂力恐怕同她不相上下。
单打独斗。那人的箭奈何不了她的乌蛇鞭。怕就怕来的不止一个,到时候她被缠住了,另有人去围堵瑞明,那就麻烦了。
若是对方追来,便引其进狭窄之处,拳脚上见真章……咦,没追来?
凝宝停下脚步,执鞭站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央,将瑞明护在身后,狐疑地盯着月洞门那边。
凝神倾听约模一盏茶的工夫,没听见除她和瑞明之外的呼吸声,附近也没有异常的动静,她不禁皱眉喃喃:“没道理啊……”
那一箭凶狠至极,对方若非一心要取瑞明的性命,怎可能下这等辣手?一击不中却不追,后门到中院月洞门那儿该有十七八丈远,对方也没再攻击,实在不合常理……那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没道理什么!”瑞明也不管危险过去了没,一把抓住她的左肩,扯了袖子就去捂她的左脸颊,眼中满是惶然,声音也在打颤:“你流血了!”
诶,这家伙真的跟乐平很像呢。凝宝愣了一下,想笑,到底还是没能笑出来。伤口微微刺痛,她没理睬,顺势捉住瑞明的手。拉着他一直走到前院的大殿后才停下来。
扫视周遭,凝宝寻到个不算太暗不算太亮,没人能从背后偷袭,方便观察又方便迅速逃离的角落,搬了两块石头过来,自己占一块,另一块留给瑞明坐。
锦囊里还有一小包刀伤药,凝宝取出来蘸些抹到左脸颊上的刺痛处,刺痛立马变成剧痛,弄得她嘶地倒抽了口冷气,紧跟着就听见瑞明用种干涩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没事吧?”
回头看,少年蹲在那里,手握成拳搭在膝上,眉头紧皱,紧张得像是她说句有事他就会哭出来一样。
“小伤,没事。”凝宝心头一暖,却强压下想要安慰他的念头,别过脸去不看他,“怎么回事?别人要杀的是你,你不害怕,倒在意我受没受伤?”
刺杀者的举动不合常理。瑞明的反应岂不是更不合常理?说起来,他曾躲在她房间的衣柜里,她一鞭子打得衣柜门四分五裂,换成是别人,许早是吓得魂飞魄散,他却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没有。
这样的情形,只有三种解释。一是他胆子大够沉稳;二是他经历生死玄关太多次,已然习惯,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没命;三是……他就是策划者,提前算好了种种可能性,知道他一定会没事,所以才不会恐惧。
她实在不愿把这个少年跟第三种解释联系在一起,毕竟再过几天他才满十七岁,毕竟……他和她同样背负着落鹫之名。
“你怀疑这是我安排的?”
他敏感得叫凝宝吃惊。然而答案一定要有,不该是他向她讨要,而是她必须弄明白她决定留下来帮助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不是已经成了无可救药的恶魔。
凝宝沉默着,瑞明只觉心渐渐冷下去。他站起来,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俊秀的脸上露出种傲然:“信不信由你,我是不喜欢有个傻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但我还没蠢到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傻蛋?凝宝的眼角微微一抽。除了孟雪俊那个讨厌鬼,还从没人敢叫她傻蛋。这小子是不是笃定她不会在外头揍他,才敢这么嚣张?
伤口还在出血,凝宝索性把整包药粉都拍上去,疼得她眉毛鼻子全往一处凑,嘴里却淡道:“那就是你经常遇到这种事啰?”
“很奇怪吗?”。瑞明冷冷地瞥她一眼,视线在接触到她满是血污的左脸颊时,瞳孔一缩,急急把头扭到一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谁让我是落鹫,什么都不做也会害人遭殃。”
凝宝眼神一黯,想了想,低声道:“王爷给我看过你的庚帖,上面写的是天狩四年五月初四辰时。府里的护卫和下人年纪都不大,我问过成玉,包括温副总领,他们中入府时间最长的也没超过九年,该是不知道你真正的生辰。而整个王府的人大概都已清楚我不是什么宗政家的大小姐,但时至今日,外头的人仍没有怀疑我的身份,可见如果王爷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谁也不可能知道……瑞明,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她条理清楚的分析让瑞明大为震惊。半晌,他才冷笑一声:“我从懂事起就一直和女乃娘住在水碧院里,爷爷和哥哥偶尔会来看看我,爹娘……他们都怕沾了霉气,何况旁人?我十岁时难得出府一趟,结果……回来之后,爷爷便严令禁止我踏出水碧院一步。前两年放得松些,只要我不出府不见我哥,府里随便我走动。从外头请了师傅来教书授武。也只有我哥可以学。若非沾了你的光,或许我到现在还不晓得南斗城是个什么样子的。”
“你是说……你快十七岁了,才出过三次府?”凝宝骇然,那种令灵魂也颤抖尖叫的寒意又爬上背脊。
不愿意再记起的那些回忆一幕幕掠过脑海,她怔怔地望着瑞明,不觉便有些恍惚。
是了,如果十五年前不是爹娘想方设法将她偷出来,那个人该也会这样软禁她一辈子吧……什么时候出生并非她们可以选择的事,可一旦背负落鹫之名,哪怕她们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依然会有人将难以预料的灾厄归咎在她们身上……
“还想要留下来么?”
瑞明突兀的问话将她从恍惚中拉回来。他在微笑。带了试探,带了期待,却又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傲然与冰冷……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吧?
怕受伤,不信任。希望有人肯向他伸出手来,当别人伸出手,他又会缩回去,下意识地时刻防备着,将自己牢牢锁在茧中,偷偷地窥视着外面的世界,羡慕、渴望、怨恨……就和那时候的她一模一样,渐渐连心也封闭,宁愿沉沦黑暗,麻木顺从,冷眼看着他人生死,受伤也不觉疼痛。
凝宝深吸口气,起身捉住他的手紧紧一握,一笑粲然:“嗯,我保证,只要你不放弃自己,我绝不会放弃你。”
当初,爹娘和杂耍团的人花了七年时间驱散恐惧救回了她。现在,换她来为这个少年赶走阴霾。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够同她一样正视自己,找到自己想走的路,开开心心活下去。
……
确认无追兵,凝宝没有返回神王庙后门查看。说不定对方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敌暗我明,瑞明无实战经验,她对地形又不大熟,摆明会吃亏的事,她是绝不会去做的。
让凝宝烦心的是,脸上的血虽是擦干净了,暗紫色的劲装沾了血也看不出来,可是帷帽丢了,出去被人认出来怕会引起骚乱,不出去又怕乐平找不到他们,真正左右为难。
得了保证的瑞明一直沉默着。只不时用种奇怪的眼神偷瞄她。此时见她发愁,低头沉思数秒,忽然月兑了外袍扔过来:“把脸遮遮,免得出去吓到人。”
好意过了他的嘴都能变得那么难听,他也算得上是奇才了。凝宝瞪他一眼,还是把那鲜丽妖艳的孔雀蓝外袍抖开披上,把脸遮得只剩双眼睛露在外面。
“让你走你都不走,真是个傻蛋。”瑞明嗤鼻,右手却朝她伸出来,“走吧,我给你引路,不然一会儿要撞到墙上去了。”
凝宝撇撇嘴。反正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小鬼头,她遮住脸别人也认不出来,毫不犹豫握住他递来的手,走了两步又低声威胁道:“好歹我名义上是你表姐,你别总傻蛋傻蛋的乱叫,不然回去有得你受的。”
瑞明不理她,悄悄收紧手指扣住那抹暖意,脸板着,眼里却笑意满满。
经过大殿外的桃花树时,凝宝蓦地想起来之前光顾着给老庙祝讲道理,签都忘了求了,赶忙拽住瑞明:“我这样子不好去求签,你去帮我求一支吧。”
瑞明眼神一冷:“连理香囊都供过了,还要求什么?”
凝宝发觉香客们又开始望着这边窃窃私语,忙把他拉到树后去,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拿签去解的时候,就问问看,我要寻的人年内会不会有音讯。”
“你要寻谁?”瑞明诧异地问。
她却不回答,一个劲儿推他:“快去快去,趁现在人不多,求完我们再去买烧饼饴糖。”
瑞明无法,当真去帮她求签。
摇落一支,下下签,他丢回去再摇,还是下下签。摇了六回,勉强拿到个中吉,他觉着差不多了,就拿去给老庙祝解。
老庙祝一看是他,脸都绿了,左右看看不见凝宝,这才松了口气。问明白是凝宝要求的,老庙祝的心又悬得老高,偷偷把那中吉的签条藏了,从袖子里模出张大吉的来顶包,摇头晃脑地道:“好兆头啊好兆头,这乃是上上大吉之签,少夫人要寻的人年内必有音讯。”
瑞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揭穿,出来给凝宝一说,凝宝就乐了,从锦囊里模出二两碎银子让他放进功德箱里,自个儿欢欢喜喜把签条拴桃花树上。
出了神王庙,她不单重新买了烧饼饴糖,另买了盏玲珑美人灯,还买了一堆椒盐花香酥黄豆之类的小零食给瑞明,大方到让瑞明忍不住想笑:“你到底要寻什么人,能把你乐成这样?”
“秘密。”凝宝笑眯眯地回答。
看瑞明像是已将先前的凶险忘到了脑后,也信他是经常碰上刺杀这种事了。
只是她左想右想仍然想不出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动南斗王的孙子。况且瑞明长年不出门,今日逛灯会又是临时起意,就算那人认识他,是一路跟踪他们觅到机会才下的手,那人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出府的呢?
凝宝一边逛一边注意着周围的路人,轻声问他:“谁要杀你,你心里有谱没?”
瑞明似乎不大愿意提及此事,沉默许久方道:“谁觉得我碍事就是谁了呗……你只管教你的,问太多对你没好处。”
凝宝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别过脸去。她不想蹚浑水的时候,他偏要拉她下水。这会儿她破例肯自己跳进浑水里,他倒不领情了,真是难伺候。
抬头看看西斜的月牙,算算时间,亥时已过了大半。扯着瑞明回到神王庙前,凝宝刚想说到左边的黑豹石像那儿等,便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哟,小凝宝,出来夜游也不叫上表哥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凝宝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牙就已经咬紧了:“……孟雪俊。”
白衣翩翩的男人哗地展开明艳紫洒金的扇子,薄唇曼弯,牵起丝戏谑:“哎呀,小凝宝,你这一身可真是独特啊……诶,这位是?”
凝宝立马跟护崽子的母豹子一样把瑞明挡在身后,竭力压制扑上去撕碎孟雪俊的冲动,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蹦:“跟、你、无、关。”
瑞明头一次看到她这么紧张,不由诧然。瞥眼那摇着扇子一派神仙风范的年轻男子,他眯了眯眼睛:“神仙公子?”
他只是试探,孟雪俊却当即粲然:“过奖过奖。”走近些,扇子一合就去敲凝宝的脑袋:“小凝宝,闹脾气可不好在大街上闹哦。”
凝宝偏头躲过去,扫眼切切注目这边的路人,只得忍下怒意,把孔雀蓝外袍拢好遮住脸,不客气地道:“不想看我发脾气就赶快滚蛋,明儿我自会来你店里请教。”
“哎呀呀,小凝宝,你这么说可让表哥太伤心了。”孟雪俊夸张地抹抹眼角,又近前两步,看着瑞明笑道:“你不肯介绍,那表哥就只好自己猜了……啧啧,这个年纪这般俊秀,又能让我家小凝宝着紧成这样的,全南斗除了平大少,该是只有……明二少了吧。”
我家小凝宝?瑞明一愣,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是……”
“鄙人姓孟,人称神仙公子,小凝宝的表哥……说起来,也算是明二少的表哥呢。”孟雪俊无视凝宝的杀人目光,笑得风清云淡。
瑞明也笑了,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原来如此……我家阿宝自从回了王府正了身份,认亲戚的也多起来了。”
阿、阿宝?我家阿宝?凝宝以为耳朵发岔了。到听了后一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护着他退了两步,盯着孟雪俊,随时准备开战。
孟雪俊竟是不恼,唇畔笑意愈发浓。他用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了瑞明许久,低声笑道:“难得难得……看来我家小凝宝这回真的没看走眼啊。”
瑞明不甘示弱:“那是,我家阿宝心明眼亮,胡乱攀亲戚的也不知被她打跑多少了。”
两人一口一个我家,像是当凝宝不存在一样,弄得凝宝直皱眉。看孟雪俊还要继续,凝宝不耐烦起来,握拳逼近去,压低声音道:“你没事就赶紧走,不想挨拳头就别在这儿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我瞎说八道什么了?”孟雪俊不退反进,胸膛几乎贴到她鼻尖,弄得她不得不退后。他微微一笑,微倾了身子凑到她耳边轻道:“要不是你一进王府就乐得忘了来看我,我用得着费那么多心思么?”
耳鬓厮磨,软语呢喃,好似情人密语。凝宝还没挥拳,瑞明已一把把她拉过去,闪身将她挡在身后,眼神不善地觑着孟雪俊冷笑:“神仙公子莫不是久居世外太寂寞,竟要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么?”
孟雪俊一怔,旋即又展笑颜,连说了三个好字,瞅着凝宝笑得意味深长:“如此,我便放心了。”
“放心了就快走吧,讨厌鬼!”凝宝从瑞明身后探出头来,摆手如轰苍蝇,还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孟雪俊不禁莞尔:“小凝宝,你既是不乐意表哥陪你,表哥就先走了。你玩够了便早点回去,须知……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
他说罢当真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左手五指微张,一块拴着红线的碧玉豹环自掌中滑下来,在灯光下绿得好生妖娆。
他看着变了脸色的瑞明,微微一笑:“差点忘了还给你,明二少。往后还是不要带这么贵重的东西逛街为好,万一捡到它的人不是我……那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