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哪肯让孟雪俊碰她的驯教对象?她也不问瑞明究竟是不是玉环的主人。冲过去一把抢了来,远远见着一抹妖艳的孔雀蓝往这边来,拉着瑞明就走:“走吧,你哥来了。”
“啧啧啧,你这个脾气啊……”孟雪俊苦笑着摇头。瑞明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他那双透出些妖媚味儿的吊梢眼轻飘飘地一斜瑞明,唇角便牵起丝讥诮:“你家阿宝?”
不等瑞明回神,他已摇着扇子走远了,淡淡香气随风而来,幽雅甜蜜,是……安神香掺了茯苓粉的味道。
瑞明顿觉喉咙如被只手掐住,呼吸艰难。青豹环加上那个配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当年于贼人刀下救了他的神秘人,送秋和殇到他身边教他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击溃对手的,原来……就是这个男人。
离乐平还有一段距离,瑞明轻轻松开凝宝的手,迟疑了一下,问她:“他真是你表哥?”
坊里人的身份不可对外人言,凝宝纵是不愿认下,也不得不收起厌恶的表情:“算是。”
“很亲近?”如果真是表兄妹,那男人又晓得凝宝在王府是做什么的。还送“锦煞”那等难解的毒给他,让他不用顾忌放手去对付凝宝?
“谁和他亲近?”凝宝瞪眼,“这天下没有比他更讨厌的人了!”
身份说不得,抱怨总可以吧?她冷哼一声,颇有些迁怒的意思:“你以后别抢我东西吃,别在我面前耍心眼。你一做这些事,我就想起他来,真是烦都烦死了!”
瑞明更觉诧异。她确是爱憎分明的人,但甚少这么直白地说讨厌谁。他还待再问,见乐平过来了,眼神变了变,随即便换上一脸笑,不咸不淡地丢出一句:“真好,哥来了,咱们就能平安回家了。”
乐平刚卖力地跟佳人好好欢聚了一番,走路都觉着是踩在棉花上,没听出瑞明的言外之意。他看凝宝拿外袍罩着头脸,也没往别处想,笑呵呵地道:“师父,帏帽丢了?我这就去给你买一顶来。”
凝宝一扫眼神古怪望着这边的路人,忙摆手道:“快走,出了落水巷再说。”
乐平也意识到情形不妙,赶紧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低头快步跟上他们。
过了豹门,出了落水巷,凝宝不敢大意,又拖着他两个走出几条街去。直到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她才放慢了脚步。
凝神倾听,晓得护卫们都跟上来了,再过两条街就能到王府,凝宝料着不会再出现刺杀之类的事,把遮挡头脸的外袍拿开,长出了口气:“乐平,今晚你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哦,抚仙阁新来了个雏儿,唱曲唱得顶好。江督军家的大少爷一眼看中了,出了一百两要她陪喝酒,没想到他二弟也去了,也看上了那个姑娘,兄弟两个谁也不肯让,当场就打起来了……要不是他们闹得太厉害,三楼都听得见,我怕真会误了时辰呢。”
“谁问你这个了,乱七八糟!”凝宝没好气地道,“我是说……”
瑞明忽然道:“凝宝,伤口又出血了。”
凝宝伸手一模,果真是满手血。乐平凑过来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怎、怎么回事?师父你……”
“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那药不好,回去另找些药来敷敷就行了。”凝宝捂着左脸加快步伐,“我刚是想问你……”
瑞明又突然打断她的话:“凝宝,你少说两句,赶紧回去把脸弄干净,你没见我哥快晕过去了吗?”。
凝宝一看,乐平还真是吓得脸都白了,只得按下心中疑问,匆匆忙忙回府处理伤口。
全叔和怀坤他们的神情不大对劲,凝宝无心理会,进屋用湿手巾擦净伤口附近的血迹,拿了菱花镜凑到灯台旁照了照,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那箭头的三棱刃锋利如此,她以为只是挨近颧骨的地方刮破了皮,却原来表面上只有寸许长的浅痕,其实刃锋是割进去了半寸来深,难怪刀伤药敷了那么多也止不了血。
锦囊里有弯刺针和白毫线,处理大伤口用的,可毕竟伤口是在脸上,缝合之后必会留疤。她虽自认长得不漂亮,要她下手再弄一道疤上去,她还是怎么都下不了那个决心。
眼见着血又染红了凝宝的半边脸,沿着下巴往下滴,她却仍在犹豫不决,乐平和瑞明都急了。一个跑去打温水拿剪刀布条,一个去找全叔想办法,嫌银花一惊一乍吵得心烦,索性把她赶出去。
幸而全叔也有随身携带金创药的习惯。为防范于未然,药都是上好的。只是突然间大家都意识到凝宝是个女人,谁也狠不下心捏开伤口往里撒药。
凝宝倒干脆。听说这药不会留疤,叫瑞明拿着镜子,她洗过手,用两个手指将伤口撑开,仰头对着镜子,看准了就把半包药粉给抖进去。那狠劲儿惊得瑞明一哆嗦,失手摔了镜子。乐平唰地惨白了脸,捂着嘴冲出去一顿狂吐,连全叔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药当真是好药,没过多会儿血就止住了。凝宝若无其事地拿湿手巾抹把脸,让瑞明和乐平去休息,却冲全叔笑了笑:“全叔,有事请教。”
瑞明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你流了那么多血,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急虎虎把全叔和乐平全推出屋去,到门口又回头说道:“你快歇着吧,脸就别洗了,反正脏点也看不出来。”
凝宝脸一黑,顺手把湿手巾砸过去,他已是关门跑掉了。
“臭小子!”凝宝咒骂一声,却忍不住弯了嘴角。
没有睡意,她便伏在桌上发呆。从前的事、今晚的事。纷纷扰扰交织在一起,那种渗入骨子里的寒意却没有再出现,反有种暖意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轻轻按了按刺痛阵阵的伤处,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微笑着喃喃:“同伴么?真好……”
她只顾沉浸在得遇同伴的喜悦中,却不知瑞明才走到他的房间门口,便被跟来的乐平一把推了进去。
瑞明刚站稳,乐平已将门关上,转身猛地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拽进里间,狠狠把他压到墙上。眸子里似要喷出火来:“又是你做的,对不对?!”
瑞明的后脑勺撞得生疼,乐平的手劲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不挣了,冷笑一声,眉宇间透出股子阴狠:“你说呢……哥哥?”
“哥哥”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铿锵,像是种警告。
乐平愈发愤怒,生怕惊动了凝宝,咬牙压低声音道:“我只当你是真心悔改,想不到你又在骗人,你……”
“我怎样?”瑞明被勒得胀红了脸,却不肯低头,“我做错了什么需要悔改?我是把人推进了结冰的池塘,还是把人从一丈多高的假山上推下去了?”
乐平如挨了当头一棍,手一抖,渐渐松开了他的衣襟。
瑞明趁机推开他,走到桌旁移开灯罩拨亮了烛火,抚平衣襟上的皱褶,冷冷地瞥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了?心虚?内疚?还是想跟以前一样找爷爷来主持公道,大吼大叫说你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才会差点把自己给弄死?”
“我……”乐平只觉喉咙发干,怒气早是溜得无影无踪。许久,他方低道:“那时是我不懂事,但后来……”
“后来怎样?”瑞明抱手看他,嘲讽地扬高了嘴角,“后来你想要什么,爷爷就给你什么,你腻了就塞给我。后来你日日在外花天酒地,惹是生非,我天天对着那些个聋子哑巴,连水碧院都没出过……为了让你振作起来好继承南斗王位,爷爷前后雇来的人,连她,有十九个了吧?你每次都是心血来潮陪人玩几天,嫌烦了就把我推出来作挡……你既是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她的生死又与你何干?”
乐平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明明事情不是那样的。明明他是为了弥补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为什么到头来却让误会变得更深?
瑞明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你确是比从前聪明多了,懂得吼叫掩饰不了心虚,索性默认了,反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不是的!不是的!”乐平攥紧了拳,想痛揍的人却是自己。他想要解释想要反驳,可除了这句话,他不知他还能说什么。
不是的,真的,事情不是那样子的。
他承认当初是他的错,他不该听信谣言,将爹娘的死归咎在瑞明身上。爷爷被逼无奈告知他真相,他悔恨不已,想用很多的好来洗去那一时的坏。爷爷却不肯信他会改过,以瑞明惊吓过度成了痴儿为由封锁水碧院三年有余,不许他再接近瑞明。
哪怕撤去封锁之后,爷爷情愿送钱让他在青楼留宿,也不肯让他兄弟两个有碰面的机会。
哪怕瑞明装傻扮痴做下那么多错事,爷爷也不愿揭穿责罚,只不断施压要他谨记他是将来继承南斗王位的人,要他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卫护瑞明一世……
明明大家都是好意,明明大家都尽力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会让他那个笑容温暖的弟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瑞明静静地看着乐平,眼神森冷,笑亦冷然,直到乐平冷静下来。
乐平想要将那些事那些心意明明白白说给他知晓,他却抢先一步开了口:“今晚袭击的人想要的是我的命。可巧,跟出去的所有护卫都去保护你了。不巧的是,她决定留下来,救了我的命。”
瑞明说罢,蓦地抓住乐平的右臂硬将他拖到屋门那儿,就像刚才乐平对他一样不客气。
丢开乐平的手,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眯眯地望着乐平,低声道:“我们之间的事总有一天会了结,你不必太过心急……对了,那天你义正言辞地告诫我不要把她卷进我们之间的事里来,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如果你真的有一点在乎她,宗政乐平,不要挑她在的时候对我动手,不然,死的绝对不会是我。”
乐平被推到屋外时犹在怔忡。当好心被视为恶意,当莫须名的罪名扣到头上来,他竟然无话可说。
冷得很,不止是身体。心在颤抖,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人,已经分不清了啊,可是……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一整晚,他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凝宝就在隔壁,却没有发现他们的争执,因为她的喜悦和沉思没能持续太久,便被推开后窗一跃而入的老者打断了。
“全叔。”凝宝坐直了身子,敛了笑色,并不回头,“王爷已经决定让您把当年的真相告诉我了么?”
全叔愣了一下,未语先叹。他合拢窗户,慢慢走到桌旁,执壶给她斟了杯茶,脸上浮现的却是赞赏和欣慰:“表小姐,委屈您饮杯温吞茶,听老奴慢慢给您讲……”
讲宗政云池那一场荒唐的情事,讲大祸之夜诞下的不受欢迎的孩子,讲不为人知的二夫人未过门便死在巫蛊之下,讲年迈的南斗王千方百计瞒下真相卫护儿孙,最终还是叫寻仇者觅了机会……
凝宝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三番两次打断,全叔依旧不屈不挠,尽量长话短说。那些惊人的秘密,他三两句便概括完全,容不得凝宝不听。
哪有人强迫别人听秘密的?!凝宝恼得将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摔:“你说得太多了,全叔,我只是个外人。”
就算她已经认了乐平这个徒弟,就算她已经决定留下来帮助瑞明,老爷子让他来讲讲关于两兄弟纷争的起源就可以了。那些什么荒唐情事身世之谜,寻常人知道一个怕就得赔上一条命,他一下子全抖出来,当她九命猫妖死不掉么?
全叔一矮身,闪电般地伸手,竟抓住了快落地的茶杯,还顺势旋了半圈,将溅出来的茶汁涓滴不漏地接回杯里,又双手奉到她面前,微微一笑:“表小姐,对王爷和两位少爷来说,您已经不是外人了。”
趁凝宝愣神之际,老人家的两片薄唇飞快地开阖。等凝宝反应过来,他都已经讲到宗政云池夫妇如何藏起乐平了。
凝宝气得直想扑过去咬他,全叔却在这当口顿住了话头,笑出一脸奸猾:“表小姐若是不愿听下去,老奴便就此打住了。”
该死的!这一家子连管家都是狐狸变的吗?凝宝痛苦得拿额头砸桌子,却不得不说:“……您继续吧。”
于是,她便知道了瑞明和乐平怎会对他人的血如此恐惧,知道了南斗王将儿子儿媳的惨死改作暴病身亡的原因……
太可怕了。凝宝想象着那些场景,手心也泌出冷汗来。
天下间竟有那般狠心的人,将十岁的孩子做挡箭牌送向对方的刀口。亏得女乃娘吴氏以身相护,替瑞明挡了一刀,否则……
大约是那对冷血夫妻的行为激怒了几名寻仇者。他们丢下生死不明的女乃娘吴氏,当着瑞明的面手刃宗政云池夫妇。他们本是在一切结束之后留下书信讲明缘由,要将瑞明带走,却不知何人中途插手,他们亦毙命当场。
到第二天清晨,苦等了一夜的南斗王亲自领人出去找寻,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处荒岭找到了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和两个孩子。乐平藏得隐蔽,只受了些微惊吓,而瑞明虽被伤重未死的女乃娘吴氏护着,却已被吓得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
南斗王宗政宣宏将女乃娘吴氏苏醒后的讲述同那封书信的内容一联系,当即下令以宗政云池夫妇染病身亡之说将真相压下,陆续将知情者的亲人召入王府当差,并请了好友刘成万来给总是发呆不言语的瑞明治病。过了三四个月,瑞明的情况逐渐好转,谁料……
“表小姐,老奴能说的已经说完了。”
全叔又在重要关头打住话头,凝宝急得直瞪眼:“我那天问王爷的是他兄弟俩为何失和,您这还没说到正题呢,怎么就算是说完了?”
全叔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退到后窗边,小声道:“之后的事,表小姐要是想知道,还请表小姐亲自去问两位少爷。若两位少爷肯坦诚相告,表小姐……老奴会立即前往丰乐结清余款。”
话音方落,他人已推开窗户翻出去了。
胃口吊足了他就跑,把个凝宝恨得直咬牙。可就算牙咬碎了,听全叔那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她不去跟那兄弟俩要答案,他也不会再多透露半点。
“哎,烦死人了!”凝宝捏得茶杯喀嚓裂做了四片。一窝子的狐狸,哪只都不是省心货!
她甩掉手上的茶水,估着离寅时也没多长时间了,想出去练会儿功吧,又有点头晕犯困。睡下吧,又怕睡过了时辰误了特训。
七爷说过,天大的事都不能中断训练,不然一日偷懒便日日犯懒,之前的辛苦就算是全扔水里去了。
凝宝想了想,灌了半壶冷茶水下去,往床上一躺,闭目养神,想慢慢梳理消化那堆不请自到的秘密,却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