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石墙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将人的影子扯得好似怪物一般。
衣衫破烂的男人的双手大张,手掌被拇指粗的铁钉钉在墙上,有人挥鞭,惨叫随着鲜血飞溅。
小小的女孩子坐在老者的膝上,被月白缎服和珊瑚珠花打扮得好似六月六巧荷节的人偶。
她惊恐地捂住眼睛不敢去看那惨状,神情肃然的老者却硬是掰开她的手,迫她直视那鲜血淋漓的男人。
“记住,败了,就只有死。”
“你怕么?你觉得他可怜么?那你去换下他,让他看着你死,好不好?”
“你要乖乖的,要听话,知道么?这个人背弃了家族,背弃了你,你绝不可以怜悯他……懂吗?”。
她怕得叫不出声来,眼泪模糊了视线,却不敢让它落下。老者微笑,将她抱起来,沉沉的铁杆递到她手里,另一头是红通通的烙铁。
“乖,不要害怕。以后你就会明白……唯有如此,你才会变强,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背弃你。”老者轻声说着,握住她的手,一点点伸向那男人的胸口。
“嘶——”皮肉焦灼,冒出青烟。
“爹——”女孩眼里的泪水终于打湿了脸颊。
……大厅里宾朋满座,觥筹交错,灯光映得每个人的脸红通通油光光,小小的女孩子抱着个同她一样装扮的人偶沿着墙角偷偷地溜出厅外,木然地走进昏暗的庭院。
荷花绽了满池,幽幽的香。池边一点亮光,映亮了执灯女子的如花笑靥。雪肤云髻,她美得如同画中走下来的仙女,笑微微地朝女孩招手:“来,来娘这里。”
女孩怯怯地看她,不情不愿地靠近,月兑口而出的那声“姨娘”让如仙的女子顿时阴沉了眼眸。
人偶被夺走,狠狠摔在地上,绣着金边的红鞋用力地踩上去。她去抢,头发被揪住了,猛地一搡,她就跪在了地上。
有股力量压着她的头往水里按,混着泥土腥气的水灌进嘴里,她挣扎着乱抓,却有越来越多的水涌进鼻里、耳里,胸口闷得像要炸开了,没有人救她。没有人……
“不要!!!”
凝宝一拳砸在床板上,床轰然塌陷。她重重摔在地上,疼痛令她登时清醒了大半。她从烂木板堆里爬出来,愣愣地望着双手急促地喘息。
原来是梦……凝宝使劲抹了把脸,满手是汗。似乎还没从那恐惧中挣月兑,头昏昏沉沉,脖颈酸疼,脊背僵直,难受得很。
灵蝠抱桃灯还亮着,光从布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她打开窗子,外头黑漆漆的,约模是寅时将过的光景……她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夜风冲进来,吹得她脸上身上凉飕飕的,那种昏沉的感觉才褪去不少,心跳却依旧没能缓下来。
“表小姐?”怀坤在门外低声唤,紧接着乐平就用力敲门,大声叫着“师父”。
“没事,我不小心打坏了东西。”凝宝高声回应。乐平的语气那么紧张,她不出声,他怕很快就会破门而入。“都去洗漱准备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话是这么说。她却趴在窗沿上没有挪窝。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以为忘记了的,仍是记得清清楚楚,好似条蛰伏在她身边的毒蛇,冷不丁就蹿出来咬她一口。悲伤、恐惧、愤怒、怨恨……真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吗?
让人头疼的问题啊。
“做噩梦了?”瑞明的声音从隔壁屋敞开的后窗那儿飘过来。
凝宝扭头一看,他半倚半坐在窗台上,墨黑的长发披在肩头,玉白的亵衣前襟半敞,眼神柔得好似会滴出水来。
“嗯。”是同伴,很多事情便不用再瞒。经历或许不一样,留下的痛苦和恐惧却没有分别。
“全叔找过你了。”瑞明笑了,不是试探,是肯定,“是爷爷下的命令吧……真傻,这回你想走也走不了。”
“没事那么精明做什么?”凝宝小声嘀咕一句,唇畔也爬上点笑意,“你呢?不是说不怕么?看你的样子,一宿没睡吧?”
瑞明跳下窗台,走过来凑到她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不禁莞尔:“眼睛下面都出黑晕了,你还好意思说我?”
“我这不是做噩梦嘛。”凝宝撇撇嘴,“做噩梦还能神清气爽才怪。”
“梦见什么了?”
他说着撑住窗沿想要翻进去,凝宝堵严了不许他进,没好气地指责:“别胡闹,让人看见你衣冠不整在我房里,我还用嫁人么?”
“又不是头一回了……”瑞明嘀咕着,伸手去推她,没沾到衣角就挨了她一爪子。
“那是你装傻喊我娘来着!”凝宝想起这事就气愤,拿食指猛戳他额头。“你这小子有够缺德,什么都敢拿来开玩笑,你就不怕我发现了会揍扁你?”
“又不是没揍过……”他抬手挡住她的指头,又开始嘀咕,“谁让你突然跑床上来,还掀被子了?我那叫急中生智……”
凝宝更气,改拧他脸皮:“急中生智?我看你急中生智!”
瑞明被拧得哎哟乱叫,眼里的笑意却半点未褪,抓住她的手腕,倒把脸使劲往她跟前凑:“你看你看,你又仗着蛮力欺负弱小!”
两个闹得正欢,乐平又来敲门:“师父,你跟谁说话呢?”
被撞见了可不得了,凝宝一激灵,赶紧把瑞明一推,拉上窗户:“跟我自己。”
“嘁,有胆做没胆认。”瑞明在窗外咕哝。
凝宝又好气又好笑,开窗怕他又来歪缠,压低声音威胁道:“有胆你待会儿跑慢点,看我怎么收拾你!”
听脚步声过去了,她悄悄弯了嘴角。奇怪得很,当初背来背去都不曾有过这般愉快亲近的感觉,却因为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秘密。虽非血缘相连,也觉没有隔阂。
七爷说,同样的际遇往往能让人放下心防,说的大概就是她和瑞明这种情形吧。
同伴呀,多幸运,有的人或许穷极一生也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境遇的人,她却在清债的最后一次任务遇到了……今儿过去揍孟雪俊的时候,是不是该下手轻一点呢?
凝宝笑眯眯地换了身衣服梳头洗涮,笑眯眯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副半寸宽的臂环和一副巴掌长的腿箍,笑眯眯地走到院中给乐平戴上臂环,把腿箍扣到瑞明的大腿上。然后望着那被可怕的重量几乎坠倒的两只,笑眯眯地说……
“乐平,扎马冲拳五千次。瑞明,绕院跑一百圈。”
……
“师父……我的手断了……”乐平含泪哀叫,双臂被坠得笔直下垂,一下都动不了了。
凝宝保持着单腿下蹲的姿势,闻言摇头:“还早呢,一个时辰你才抬起手来三百次,拳还一次都没冲。”
乐平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可是师父,这玩意儿比二十斤的链球还沉,我能抬起手来就很不错了……”
“少罗嗦,这一副锁龙臂环只有三十六斤,比你那位柳姑娘可轻多了。”凝宝瞟眼拖着脚吃力前进的瑞明,皱眉道:“瑞明,你那是跑吗?蚂蚁都比你爬得快。加速啊,不然我要让大喜过去了。”
大喜立马站起来,很有气势地咆哮一声。瑞明打了个哆嗦,拼命加快移动速度,不忘回头赏她记怒眼:“……小心眼。”
“三喜。”
“汪汪!”
“……知道了,我会跑够一百圈的。”
看着垂头丧气龟速往后院“跑”的瑞明,乐平眼神一黯,低头咬牙努力挪动双臂,到头来还是只能流着泪哀求:“师父,我的手断了……”
“胡说八道。你抱个百八十斤的大活人没事,三十六斤就断了手了?”
乐平噎了噎:“可、可百八十斤的大活人也不会挂在我手上啊,师父……”
“那我请她来换下锁龙臂环,不用你冲拳五千次,你就双臂平举她一个时辰,如何?”凝宝换条腿继续做单腿下蹲,稳得叫人惊叹。
乐平立马把嘴闭得死紧。瑞明绕到后院,不见有人监视,又开始试图解腿箍。
偏那腿箍怪得很,黑沉沉似玄铁所制,搭扣一合上便连缝都找不着。越要往外抠,它咬得越紧,仿佛怕冷的东西,遇热便拼命地裹上去。缠住了就不罢休。
他试了几次,倒弄得大腿都有种快被勒断的感觉,听见凝宝在前院叫,只得收了解扣的心,慢吞吞往前挪。
回到前院,腿已是沉得再也迈不动了,一不留神左脚绊到右脚,扑通摔个灰头土脸。
那六只富铭獒没得着出去遛达的机会,每天一次可以吃到肉的特训也取消了,无精打采地趴在凝宝旁边鼓着眼看他兄弟两个受训。可一见瑞明倒下,它们立马精神大振跟打了鸡血一样,呼啦一下冲过去,不咬,就光在他背上踩过来又踩过去,逗得凝宝直想笑。
一个多月的疯跑,黑獒们的膘掉得差不多了,只是底子在那儿,再掉也不会少于八十斤。它们乐哈哈一顿乱踩,瑞明只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出来了,凝宝却还不开口阻止,不免气恼,大叫道:“可恶,狗仗人势……哎哟!赶明炖了你们,看你们还敢不敢……哎哟!”
凝宝忍不住笑出声来,起身打了个唿哨,众獒忙抓紧时间再踩两脚,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凝宝身边去。
“瞧见没?太弱了,连狗都会想去欺负。”凝宝笑着过去把他拽起来。
瑞明被这话噎得直瞪眼:“你说谁弱呢?你厉害你戴着这个跑两圈试试?我就不信你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凝宝替他掸掉衣服上的灰,只抿着嘴笑,不作声。瑞明顿觉拿住了她的把柄,气哼哼地道:“看吧,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还硬要别人去做,不是耍人是什么?”
凝宝耸耸肩,两个手指扣住腿箍边沿,稍一使劲,只听“啪”地一声轻响,瑞明死活弄不开的东西竟应声分作了两半。
她提着腿箍走到乐平身旁,作势要给他扣上去,吓得乐平刚止住的眼泪又出来了:“师父,别,手断了已经够惨了,我不想连腿也没了……”
他那可怜的小样儿惹得凝宝哈哈大笑。
“你们这两个活宝啊……”她摇摇头,把腿箍放下,解下乐平双臂上的臂环,“换换吧,他来扎马冲拳,你去跑。”
乐平还没开口,头天晚上刚跟哥哥划清界线的瑞明已噌噌噌跑过来,猛地挡住她的手,瞪眼道:“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我们做?那腿箍怕有五六十斤沉,你想让我们没出师就先变残废吗?”。
“怎么可能?”凝宝笑了,“这一对锁龙腿箍加起来才有六十四斤,哪能拗得断大腿啊。”
瑞明见她总不提做榜样的事,不依不饶非要她试。
乐平心里一动,没去帮腔,目光在凝宝身上溜了两圈,迟疑地道:“师父,上回在河里,你莫不是……”
凝宝认得很爽快:“是啊,所以没法再戴了嘛。”
乐平一阵头晕,痛苦纠结了半晌,低头道:“我去跑,师父,给我戴上吧。”
瑞明狐疑地看看他两个,不高兴地推了乐平一把:“你干嘛啊,你傻了?六十四斤那么重,你怎么可能跑得动?”
乐平瞥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移开:“师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师父总不会害我们的。”
凝宝不解释,定是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要是他没猜错,她的胸脯形状……咳,估计也是戴了同样的东西。
虽是多了那么些重量,她力气仍是出奇的大。锁龙箍许只是她用来抑制力量的工具,然则这东西既然够重,也该是不能轻易刺穿,用来防备偷袭……嗯,还是不要说的好。
乐平打定主意,任瑞明如何追问也不出声,恼得瑞明差点给他一脚。
到底是不想输给这个他憎恨着的人,他冷笑一声,张开双臂,眼睛望着凝宝,话却是对乐平说的:“喜欢逞强就逞到底,待会儿别哭哭唧唧丢人现眼就行了。”
怎么又闹起来了?凝宝一皱眉,啪地一下拍得他右肩发麻:“嘴别硬,一会儿你要掉眼泪,看人怎么笑话你。”
瑞明没好气甩个白眼给她,锁龙臂环一扣上,他便是连甩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绝对是在报复……”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句话。
“知道就好。”凝宝嘻嘻一笑,伸个懒腰,把时明香点燃,故意悠哉悠哉地从他面前晃过去,大声地叹气:“这年头,太弱就是容易被人欺负啊。”
全叔站在走廊上看得直乐,见她过来了,忙去搬来太师椅,真心实意地道:“表小姐辛苦了。”
凝宝瞟他一眼,还记着昨晚他趁人不备乱抖秘密的事,不肯同他说话。接过银花递来的湿手巾抹把脸,她坐下来看了会儿那兄弟俩较劲,又喝了杯全叔亲手端来的茶,也不好意思再绷着脸,起身让座:“全叔,您坐吧,我站着消消食。”
全叔推辞再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椅子都没坐热乎呢,就听见她小声嘀咕:“坐多了长肉。”
全叔哭笑不得,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只好装没听见,继续望着那兄弟两个偷乐。
乐了一会儿,凝宝忽然俯身凑近来,轻道:“我刚进府那天夜里,你和王爷是故意让我旁听的吧?”
旁听?全叔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偷听,不禁囧了。斟酌片刻,他干咳一声,低道:“离开丰乐的那天,老奴偶然遇到位公子,他提醒……不,是告知。他告知老奴,若是来的是个黑黑瘦……不不,是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姑娘,要防着……不不不,是留神,留神她偷……不不不不,是旁听旁听,呵呵。”
一段话被一堆“不”弄得不成样子,他自己听着都有点糊涂,凝宝却蓦地瞪大了眼睛,咬牙道:“什么样的公子?是不是个穿着白衣服,整天拿把破扇子摇来摇去的?”
全叔年纪虽大,记性很好,当即点头:“对对对,白衫白鞋白海珠腰带,束发用的是镶珊瑚珠子的白玉冠,扇子的颜色很艳,是紫色洒金绘了樱花的。”
于是当天晌午,位于城西福林街的月落香熏香铺,不到盏茶工夫就被拆得只剩几根柱子撑着个屋顶了……
据月落香熏香铺的左邻右舍回忆,当日只见坤煞花一身暗紫劲装,杀气腾腾地冲地月落香,紧接着便听得轰然巨响不断,吓得他们纷纷关门闭铺只敢从门缝里偷看。
那情形实在太可怕了。只见滚滚烟尘从月落香中不住涌出,在坤煞花振聋发聩的暴吼声中,烂木板破香炉接二连三地飞出来,甚至还有一只被踩得黑黑黄黄疑似神仙公子的白鞋的物体,让人不能不去想,神仙公子俊俏的脸蛋是不是也同样被……唉,真是惨不忍想。
但更怕的事还在后头——
当月落香被拆得七零八落,福林街全街空无一人之时,依旧白衣飘逸却多了对黑眼圈的神仙公子追着显然怒意未消的坤煞花出来,居然是满脸满眼的温柔笑意,还朝远去的坤煞花的背影大喊:“小凝宝,下回别留手啊。”
这、这……唉,真是惨不忍回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