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凝宝愣住。
孟雪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朝她右腕上抓去。
凝宝侧身躲开他的手,顺势退开几步,振腕扬鞭作势要抽他:“你又想耍花招!”
可不是,她怎么可能会中毒?
每月两粒天香丸,七爷让流香姐特别给她配制的。流香姐还当着她的面拍胸脯保证,只要定时服用,有病治病,无病强身,除非流香姐亲自下毒,不然天下少有人能用毒害她。是以孟雪俊送她的灵骨香她都塞到平安符里送了瑞明和乐平防身,她根本就用不上嘛。
何况她内息顺畅,能吃能睡会跑会跳,要不是最近总做噩梦浮躁易怒,她跟平时有啥不一样?
“怕是你脑袋空空四肢发达,被人毒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孟雪俊冷下脸来,拿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她。
孟雪俊头回摆出这种样子,凝宝很是不适应。疑疑惑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找到戏弄的痕迹,心里有点动摇:“……你怎么知道我中毒了?”
孟雪俊愣了一下,别过脸去:“信就信,不信拉倒。大不了过几天我去王府给你收尸。”
他很少将难听话说得那么直白,凝宝登时信了五六成。她收起鞭子,模模脸,手指下意识地在左脸颊那道细疤上顿了下:“前几天我擦破了点皮……不过早就好了,我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啊。”
“你能发觉,猪也会上树了。”孟雪俊横她一眼,伸出手来:“把爪子给我。”
爪子?凝宝一领会过来就怒了:“要爪子自己上城里买去!”真是讨厌透顶!他不那么说话会死吗?会吗?
她气起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中毒了,扭头就走。城里多的是大夫,她就不信没人能诊出来。
孟雪俊急忙来拦。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还咬牙道:“你再拗!信不信明天就满城都知道你是被我休出门的弃妇?”
这一下好似捅了马蜂窝,凝宝登时大怒,一记直拳过去,两人便动上了手。
一个稳扎稳打,把双铁拳舞得虎虎生风,一个身轻如燕,以退为进等待时机。
半个时辰后,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小树林彻底被夷为平地。孟雪俊未露疲态,凝宝却开始头晕。
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一点点加重力道,呼吸也变得艰辛。眼前似起了雾,视线渐渐模糊,胃里翻江倒海,已习惯了的锁龙箍的重量突然间让她觉得无法承受……她终于跪倒在地,膝盖将踩实了的泥土砸出两个深坑。
“我……”凝宝扣住自己的喉咙,如同有针猛地刺入太阳穴,疼得她浑身打颤。
孟雪俊阴沉着脸走近她。钳住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白上浮现出几条细细的黑线,左脸颊上已结疤的伤口重又渗出血来,血呈淡青色,那是……
“梦殇。”
凝宝很想问“梦山”是什么,嘴一张开,便再压不住上涌的酸苦。
但听噗地一声,孟雪俊的白衣下摆就添了些色彩。
不好,似乎弄脏了他的衣服。得赶紧起来,不然孟雪俊那小心眼一定会趁机报复。凝宝咬牙拼命想站起来。
忽然后颈上挨了极重的一下,她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倒下去。
……
恍惚中,又回到夜里的荷塘边,雪肤云髻的美貌女子砸烂人偶,抓着她的头发使劲把她往水里按。
她无法呼吸,徒劳地挣扎、没有人来救她,没有……
不,不对。有人救了她。
在爹和娘出现之前,还有一个人曾经救过她。
压在后脑勺上的重量突然消失,她用力往后一挣,坐到了泥地里。
一盏透明的琉璃灯移过来,带着阵淡淡的酒香。扭头看。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着了金红袍服,皱着眉看她:“笨死了!她按着你,你不会挠她手背吗?她最爱惜她的手,自以为天下无双,哼……记住了,再有下次,你就照她的手背抓,看她还敢不敢找你麻烦了。”
“……你是谁?”她怯怯地问。
那少年捡起没了头的人偶女圭女圭,在她眼前晃晃,粲然道:“这是我送你的,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
少年笑着用女圭女圭敲了下她的额头:“笨啊,我是你沛雅表哥。”
他放下琉璃灯,朝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去换衣服。往后只要你听我的话,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她握紧那只手,傻傻地看着他:“表哥?”
“……醒了?”浑厚里带着软的声音忽然响起,熟悉莫名。
荷塘、少年忽然消失不见,凝宝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只见孟雪俊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平时凶巴巴的,没想到你对我感情这么深啊,连做梦都在喊表哥……我很高兴,不过我的手很疼,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用力?”
凝宝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只紧握着他右手的……那是她的手!?
凝宝惊得猛地甩开他的手,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跑出一丈多远才停下来,使劲在衣服上蹭蹭手。转过身来怒瞪他:“那是意外,我没想占你便宜!”
孟雪俊的嘴角狠狠抽了两下:“……这么精神,看来已经没事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掸掸衣袖:“好了就赶紧回去吧。一睡就睡了将近六个时辰,让人以为我拐带了你可就麻烦了。”
睡了将近六个时辰?凝宝愣了一下,抬头看看那满天星斗,低头想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在这里、怎么会晕倒,而他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运气,无碍。活动手脚,无碍。深呼吸,无碍……
“是你帮我解的毒?”凝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嗯,最近得了本《毒王秘笈》,正寻思该拿谁做实验呢。可巧,碰上你了。”孟雪俊展开扇子,笑出几分戏谑,“先说好,我学艺不精,现在瞧着是没事了,往后会不会有事,我可不敢保证。”
“你……”凝宝愣住。不是吧,他会那么好心救她,还守她守到现在?他不是一直想把她从第一驯教师的位置上拉下来吗?他不是一直想看她出丑吗?他……他是不是疯魔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而……他一定是被什么附身了!
“你叫什么名字?”凝宝悄悄握住鞭柄,睨眼盯着他。
孟雪俊一愣,反应过来便不由恼然,口中却笑道:“哎呀,我还想着你脑袋空空,梦殇再厉害也没法让你更傻了,想不到……唉,可怜可怜。要不要我买两副猪脑送你,回去好好补补?”
“你!”凝宝气得瞪圆了眼睛,却是没立马动手。
她定定地望了孟雪俊好一会儿,忽然抓抓头。别过脸去,闷声道:“谢谢。”
这回换孟雪俊愣住。他还没回过神来仔细品味,她已调头跑走,一阵风也似的,瞬间就不见影踪。
孟雪俊在那里站了很久,唇启时,一声长叹,似无限怅惘:“这丫头……”
静谧中,他身后忽有窸窣轻响渐渐靠近。他蓦然冷了眼眸,头也不回地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的东西你也敢碰!”
高大的黑衣男子单膝跪下,低头轻道:“属下只是替公子不值。”
“不值?”孟雪俊冷笑着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那你说说,我有什么不值的?”
黑衣男子迟疑数秒,低道:“属下以为,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死,太便宜她了。”
“抬头。”孟雪俊冷冷地下令。
黑衣男子哆嗦了一下,缓缓仰起脸来。
明艳紫洒金的扇子蓦然合拢,猛地击在他左脸颊上!
沉闷的一声之后,黑衣男子的左脸颊霍然凹下去一道深痕。他疼得眯紧了眼睛,却连呼痛也不敢。
“她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懂吗?”。孟雪俊笑起来,“滚吧。再有下次,我击碎的就不止是你的颧骨了。”
黑衣男子低下头,含糊地应了声是,飞快退入黑暗中。
孟雪俊展扇轻摇,慢慢地走回城去。经过王府的时候,他瞟眼那两紧闭的朱漆大门,嘴角勾出一抹嘲讽。
有些错是犯不得的,一旦错了,就无可挽回。哪怕犯错的人是你,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你的生命……小凝宝,那也是你该得的。
彼时凝宝正躲在被窝里咬着手指,认真地思考孟雪俊态度的转变究竟是吉兆还是陷阱,浑然不觉巨大的蛛网已朝她张开。
她一回翔水苑便匆匆进屋。将众人疑惑的目光和问询的话语全都关在门外,努力回忆今日在城外发生的点点滴滴,拼命想给这件事找个合理的理由。
可是,很不幸。凝宝花了半个多时辰思考的结果仍然是:没理由。
从最初露骨的恶言相向到后来九曲十八弯的讥讽,从最初直接动手到后来变着法子的挑衅,自打孟雪俊进了相思熏教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凝宝的日子比她以前做粗使丫鬟的时候还难过。
要学会听而不闻,要学会视而不见。
除了书案、椅子、床、衣橱、盆架以外,屋里最好不要摆放多余的家具,以免每天睡前在检查有无蛇虫鼠蚁蝎子蜈蚣之类的事上浪费太多时间。
每天起床记得先察看鞋子和要穿的衣物,防止里头多了针、钉、小刀片。
吃饭喝茶时一定要有流香姐或七爷在场,否则很可能因为多多泻、晕晕乐、麻痹散等非毒药物,连续几天无法参加训练……
孟雪俊活在这世上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让她出丑,拿她寻开心。
难得过年大家和乐融融吃顿包财饭,他都会冷不丁在椅子上抹胶陷害她。试问这样一个人,他会没理由地突然对人好吗?
她中了毒,别人没瞧出来,偏他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么巧,他还知道那稀奇古怪的毒叫什么,怎么解,如何使她毒发失去意识不能反抗……流香姐要确认他人中的为何种毒,尚需取舌苔与少许血验过,难道孟雪俊自己找本书看看,就能比妩药娘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更厉害?
若他不是下毒者,谁是?
凝宝掀开被子跳下床,取菱花镜来凑到灯光下端详自己的脸。
可惜凝宝对医术毒物没什么研究,坊里选拔驯教师的时候,这两项都只勉强过关。她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大半夜也不好去找大夫看余毒清了,想了想,整理过衣服,重新打好辫子,出门去找全叔。
乐平他们大概是睡下了,只有靠近院门那方的倒数第二间屋子透出些光亮。
凝宝低声喝止准备扑上来撒娇的大獒们,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全叔,您睡了没?”
没人应,她又敲了两下,略微提高声音:“全叔,我有点事想麻烦您。”
依旧没人应,门倒是开了条缝。凝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再提高声音叫了两声“全叔”,不闻回应,索性走进去:“全……呃,卫总领?!”
一瞬间,什么孟雪俊什么中毒陷阱全拍着翅膀飞走了。凝宝激动得两眼放光,一个箭步冲到床尾旁,不敢唐突靠近掀被窝,只好双手交握于胸前,悄悄地把差点流出来的口水咽下去:“卫总领,你什么时候回府的?你是在我出门的时候搬进来的吗?你的任务都完成了吧,往后该不会说走就走了吧?”
床上那个被棉被捂得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的男人默默地咬紧了牙,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
他蓦地睁开眼,苦于哑穴被制,四肢被缚,只能将眼珠子竭力左移寻找目标。当视线落在凝宝脸上时,总是面无表情的护卫总领仅仅是瞳孔一缩。
可当视线下滑、下滑,下滑到偷偷溜进来的大喜身上时,他突然脸色发白,呼吸急促,竭力张大眼睛,用眼珠转动示意凝宝赶紧把狗弄出去。
悲哀的是,会说话的眼睛这种东西一般只存在于供人解闷的坊间小说里。
凝宝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
她眨巴着眼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笑容渐渐敛去,悲伤慢慢聚集,突然间,她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一跺脚,转身掩面飞奔出门去。而纵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没忘记礼貌,顺手给他带上了门,将蹲在墙角好奇注视卫戍的大喜也给关在了里头……
后院里,凝宝站在青翠的油菜苗间抬头望月,迎风握拳,恨不得把上弦月也揪下来啃两口。
真的……真的太悲哀了。
作为一个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作为一个已经连续给官媒司交了两年罚款的女人,老天爷好容易开了眼,让她遇见这世上最适合跟她成亲的男人,她也没有放过任何一次打动他的心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这个最适合跟她成亲的男人竟是那样的惧怕她,一看见她就摆出那等模样,简直、简直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呀。送他粉红色的花,为他苦练楚楚动人的柔弱,特意上神王庙求了平安符,还带回一对绣着鸳鸯荷花在神前供奉过足以保佑他俩永结同心的连理香囊……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他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她?
凝宝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吗,唇微颤,眼中隐现泪光。
她吸着鼻子快步回房,锁好门窗,搬开灵蝠抱桃灯盏,拿起那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数了又数,模了又模,最后贴到心口上。
在此天赐良配也化作浮云飘走之际,凝宝突然觉得,赌输了没赖账的孟雪俊……说不定真的是个好人呢。
或许就是那么巧,他最近都在研究这种毒,是以一眼就能看出,轻易就能解掉。
或许就是那么巧,他一觉醒来,忽然丧失了戏弄她的兴趣,又惜对手难得,是以对她好一点,免得以后没人陪他打打闹闹。
或许……
不管如何,她有了这笔钱,就算天赐良配没有了,难道她还怕官媒司收费高吗?
只是、只是……
“真不甘心……可恶!我明儿就想办法到别处去,买个相公回丰乐!我就不信了!媳妇能买,我还买不到相公了?”
凝宝抱着银票躲在被窝里,咬着一角床单恨恨道。
可不是么,太伤自尊了!卫戍再优秀再合她心意又能怎样?就算他不喜欢不乐意没把她当女人看,用得着摆出那种脸来打击她身为女人的最后一点自信心吗?
嗯,决定了!
反正让乐平和瑞明见天窝在一个地方埋头苦练也不是办法。缺乏实战经验,练得再久,遇敌时挨两下打估计就要自乱阵脚了。
不如带他们出去走走,多跟人切磋切磋,学以致用,积累经验,她也好顺便看看哪儿能买到不错的相公……哦,对了,如果能顺便把偷袭者引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孟雪俊变得再好,那也还是只狐狸。以眼下的情形看来,让驯教对象离他远点,相当必要。
嗯,对的,一石多鸟,出其不意……今晚就走吧!
凝宝迅速起身收拾行李,半点都不想再看到她那前任天赐良配啦。
她犹自恨恨,动作快得出奇,却不知此时此刻,那平生最怕狗的护卫总领卫戍已悲摧地倒在了大喜的洗脸口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