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丑时,月牙儿西斜。万籁寂静,正是酣眠好梦时,却有两个黑影蹲在翔水苑菜地与一排后窗的交界处,头碰头地窃窃私语——
“师父,这样做真的不会有事吧?”
“师徒同心,其利断金。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非得把我弟也弄晕?”
“他态度总是变来变去没定数,以防万一,到地方再弄醒他不迟。”
“……那碧娘怎么办?”
“再啰嗦,我先一掌劈晕你。”
“……那好吧。唔,师父,要不要拿些衣服银两?”
“不用。我刚从账房模了一千两,足够了。”
“……半夜不好备马车吧?”
“没事,该备的我都搁后巷了。你速战速决,这封信放全叔屋里,不要忘记。”
“……嗯。”
一刻钟后,两个黑影在后门处会合,六只大獒默不作声地跟过来猛摇尾巴。
“师父,不带上狗吗?”。
“目标过大,容易被发现——大喜,听话。领着你的弟兄把这儿守好,等我回来,天天给你们肉吃。”
肉字一出,六只大獒立时止步,就地趴下,尾巴摇得愈发欢。
目送二人扛着大卷拎着小包远去,众獒合力关门,将镇门链球推回原处,继而若无其事继续在前后院来回巡守。
其情形之不可思议,乃至于第二天早上,被迷香放倒的全叔醒来后得见留书,秘密领人搜遍王府,又秘密将头晚在翔水苑外值守的护卫一一找来盘问过,也没想明白这三个大活人是怎么带着行李离开墙高八丈门户紧闭的翔水苑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据王府后巷留下的车轮辙印显示,当晚有双轮板车载重物由此离开,而翔水苑距王府后门尚有二百丈之遥,途中值守护卫多达三十六人,竟无一人看见那三只出府……
“我老了……”全叔再一次捏着那封信泪流满面。
且不说被当做大礼捉来的卫戍还没派上用场就高烧昏迷,她的留书会不会写得太过简单了一些?
『需游学历练半年,预算一千两已自取,请照顾好菜和狗。情非得已使用非常手段,望谅,保重,勿念。另:西南、西北两处加强防卫为妙。』
这、这……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偷了银子,还告诉他哪哪哪是王府防卫的薄弱处。让他这个王府总管情何以堪啊!?
全叔以头抢桌,悲愤难当。在东城某小巷发现被丢弃的双轮板车,可东城门的守门卫兵说,子时至寅时三刻未见有人出城,派出去的护卫分四路往东西南北追出一百里地也没发现什么,真是……
果然只能让人快马加鞭去向王爷请示了。
傍晚,宗政宣宏回书到,上头只有十六个字:『一切照常,统一口径,暗中寻访,不必追回。』
城南香口福包子铺的新店东神仙公子久不见凝宝前来报备,等知道真相,已是七天后的事了。
到嘴的肉长翅膀飞了,神仙公子登时失了神仙风范,当场掀桌,震怒非常:“追!追到天尽头也得把她给我找出来!”
然而,他忘了,私底下被七爷戏称为“逃跑大师”的凝宝若是真的不想让人找到,就算老天再多给他们点运气,只怕也是徒劳,因为……
“师父。你不是说带我们去游学历练吗?难道这深山老林里还藏着什么书院住着什么高人不成?”
火光映亮了乐平脏兮兮的脸。他嘴里说着话,手慢慢转动着串在树枝上的山鸡,眼睛还不住偷瞄阴沉着脸坐在树下的瑞明。
因着离火太近,烘出一身汗,他早是解下腰带,将土黄粗布短衫的前襟拉开了大半。褐色的毡帽就扔在一旁的柴堆上,旁边还搁着把木柄开裂的柴刀……离开王府不过六天,昔日颜白如玉的俊俏公子已跟山中樵夫没什么两样。发髻散乱都懒得打整,月兑下草鞋,脚底上一溜血泡,不小心蹭到,疼得他直皱眉头。
“耐心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凝宝嘿嘿一笑,把木碗连同揉碎的草药递过去:“敷在脚底上,不然明儿会更疼——瑞明,你也敷点,老走那么慢。等我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瑞明瞪她一眼,把脸别到一边去,捏着块小石子用力在树干上划来划去。
“没用的。就算你把这山上的每棵树都刻上记号,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凝宝把装了盐的竹筒丢给乐平,笑眯眯地道:“昆岚山七十二峰若是那么容易让人进出,我也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一路风餐露宿不说,自打进入南斗与西津的三不管地带后,她说话比往日还直白,戳穿他们的小心思容易胜过吃饭,很让人难以接受。
瑞明呼吸一滞,下手更重,硬在那厚厚的树皮上划出一道深痕。
凝宝看着只是笑。不再劝说,从蓝布包袱里模出本毛边纸订的册子,就着火光细看。
每一页上都有一个大头人像,下面几行小字记录的是此人犯过什么恶行,若有人能将之缉拿归案或猎得头颅送至邻近府衙会得到的赏金数额。
“唔,好像就是这个了。”凝宝低声喃喃,眼睛几乎贴到那个头像上。
乐平好奇地凑过来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淮陆县三起劫杀案的主凶?师父,你想干嘛?抓他去领赏金?”
凝宝皱眉不语,须臾,把那一页撕下来送到他眼前:“像吧?昨天在齐梁峰下遇到的那个人。”
乐平一愣,瞪大眼睛细看,脸色渐渐变了:“可不就是他嘛,右耳垂上有个小肉瘤的!”回想一番,又道:“难怪昨天他看到我们会那么吃惊,还把镰刀藏到背后……师父,我敢打赌,他那条腰带根本不是时间长了褪色褪成那样的,肯定是反面朝外,另一面镶了贵重东西,他不放心才随身带着。”
“嗯,不错,观察得很仔细。”凝宝点点头。把册子塞回包袱里,撕条烤得焦黄的山鸡腿给他以资鼓励,又冲瑞明笑道:“你呢,瑞明,发现什么没有?”
瑞明宛若未闻,特意背过身去,不让烤山鸡的香气诱惑到他。
“啧啧,还在生气?”凝宝无奈地叹了口气,把鸡头拧下来,烫也不管,边啃边道:“不就是没给你庆生辰吗?至不至于气那么久啊?小孩子才会在意那个呢。”
瑞明咬紧牙。偏就不上她的当。
他能不气吗?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她居然下药让他睡了足足三天!怎么出的王府,怎么出的南斗城,怎么到的这昆岚山,他全不知道。而且他醒来的时候居然是被装在麻袋里扛在她肩上的!
要打打不过,要跑跑不掉,没了秋和殇,他怎么跟孟雪俊联络?明明什么都计算好了,却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着弄得全盘乱套……他能不气吗?
乐平瞅瞅咬得鸡骨头咔咔响的凝宝,又看看划树干划得吱吱响的瑞明,犹豫了一下,慢慢挪过去,把鸡腿递给他:“先吃点东西吧。六天来你只喝了些汤水,这么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瑞明扭头狠瞪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帮凶!
乐平讪讪地低下头,鸡腿却又往他跟前凑了凑。瑞明正要抬手挡开,却听凝宝笑了一声:“快吃吧。再不吃,一会儿野狗来了你就没得吃了。”
乐平诧异地回头看她,只见她拿了把匕首出来,利索地把烤好的山鸡一切两半,串了一半回树枝上,在衣服上擦擦匕首上的油,将匕首往地上一扔,提着半只鸡就纵身跳到两丈多高的树上去了。
树影沉沉,她那身暗蓝布衣此时成了隐藏身形最好的帮手。要不是乐平和瑞明亲眼看见她上了树,谁会知道上头还藏了个人?
“乐平,他不吃就算了。”凝宝的声音悠悠袅袅从茂密的枝叶间飘出来,听语气像是在笑:“你吃完了,在柴刀和匕首里挑一样,让我瞧瞧这两个月你有没有白练。”
乐平心头一紧,警觉地扫视四周。她不会无缘无故在大半夜考校他,方才她特别点出那个劫杀案主凶的意思恐怕不止是提醒。
他顾不得再劝瑞明,三口两口把鸡腿吃光,把那串在树枝上的半只鸡一刀两断,把其中一半连同匕首一同塞给瑞明,自己把另一半急急忙忙吃下去。灌了几口水,拿起柴刀准备应战。
“凝神静气,仔细听。”凝宝提点道:“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和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天色太暗,不能借灯火照路,看到的东西极为有限。树木生的太密,轻功再好也施展不了……瑞明,你不吃,是要等你哥保护你?”
瑞明吃了一惊,学乐平的模样侧耳倾听。他多日未进食,身子发虚,听不出有什么,见乐平握紧了柴刀柄,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眼睛亮得惊人,腿却在微微打颤。
瑞明心知不妙,丢下赌气的心思,抓起鸡肉慌慌张张往嘴里塞。乐平退到他身旁,轻道:“不怕,还有三四丈。”
他本是安慰,瑞明却愈发慌,被肉噎住了,几乎是连滚带爬过去抓起装水的竹筒好一通灌。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抬头便见前方一棵大树旁多出团黑影,吓得他扭头就去找匕首。
忽然听见身后有风声袭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一道冷风便蓦地贴着他耳朵边过去,“笃”地一声钉在了树干上。
几绺断发应声而落,瑞明顿时僵在那里,寒意由脊背一蹿至头顶。
“两位小哥儿这么害怕做什么?”那人呵呵笑着走近,火光映得一张四方脸蜡黄。
约模是瞧出来这是两只菜鸟,他显得很是轻松,过来也不管瑞明,躬身把火堆旁的那些竹筒一个个捡起来察看,唇启时,露出几颗焦黄发黑的烂牙:“备得挺齐的,不是第一回进山吧?”
乐平瞥眼钉在树干上的镰刀,定定神,把柴刀插到腰带上,拔下镰刀,慢吞吞地走过来:“是啊……哟,大叔,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碰上狼了,吓得我……诶,大叔,你该不会也是迷路了吧?快坐下烤烤火暖暖身子,等天亮了咱们再一道下山。”
他说着把镰刀倒转来递还给那人,一副憨厚样儿。瑞明反应过来,顺势坐到地上,边拍胸口定神,边祭出他练了五年多的装傻大法,回头冲那人傻笑:“真的是大叔呀。哥,你就会乱吓唬我。”
树上,凝宝悄悄松开了握住鞭柄的手,暗道这两兄弟果然是狐狸变的,刚还吓得跟啥一样,这会儿就能一唱一和糊弄人了。
那人不知他两个的底细,狐疑地眯缝着眼瞅了他两个老半天,没瞧出有作假的意思,嘿嘿一乐,接过镰刀,当真在火堆旁坐下来了:“你们也迷路了?还别说,这昆岚山就是邪乎,我今儿说上齐梁峰采些药草好下山换钱买酒喝,没想到误了时辰,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去了。”
真会骗人!凝宝蹲在树上翻白眼。
这人名叫刘恒武,现年三十六岁,三年前叛出西津的讨债组织革宿派,不知藏身何处。六个月前突然在淮陆县出现,与另两个犯下杀人案的在逃犯联手,半个月内连续做下三桩大案。最后一次作案,他的同党被抓,他仗着轻功好逃月兑了,几个月没动静,原来是躲进昆岚山装老实人来了。
凝宝嘲弄地扬了扬嘴角,放缓呼吸,让风声盖过这些微的异样。
从多林县的捕盗司里模回那本册子之后,她反复看了不下二十遍,早将那些通缉犯的面目特征都记住了。在齐梁峰下看见刘恒武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他来了。要不是寻思着要让这两兄弟练练手,她当时就把这个一直盯着她的包袱猛看的家伙揍得这辈子都别想害人了。
刘恒武不知树上还有人潜伏,胡乱跟乐平和瑞明扯了一通,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便把镰刀搁到地上,朝他们要酒喝要干粮吃。
包袱都被凝宝拎走了,他两个上哪儿变东西给这贼人去?乐平一面暗中找机会动手,一面苦着脸给他抱怨:“哎呀,大叔,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弟弟忒不懂事了。现下我们的境况哪还能跟以前比呢,可他那脾气还是改不了。刚烤了只山鸡,盐放多了他不肯吃,楞把师……姐姐给气跑了,连鸡和包袱都给拎走了。幸好我偷着吃了条鸡腿,不然……”
“哦,那闺女跟你们不是一家子啊。”刘恒武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环顾四周,倒现了笑色,“她姓施,那你们姓什么?”
乐平一愣,不禁为方才的失言暗暗心惊。他正要开口,却听瑞明刻意憋得声音似带了稚气:“钟,哥哥姓钟,我也姓钟。”
“哦,你们是房珏县人,还是铭芦县人?”刘恒武笑笑地问。
乐平一想,这两个县都在附近,便想随便说一个,谁料瑞明突然哈地一声笑起来,还拍手道:“大叔真笨!我们家在永康县啦!”
刘恒武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还伸手过来用力揉了揉瑞明的脑袋:“好,好!真不愧是永康首富钟逸秦的儿子,够实诚,啊?哈哈哈哈……”
乐平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是咋回事,但见刘恒武止住笑,摆出副悲天悯人的样儿,叹道:“说起来也真是苦了你们兄弟俩了。从小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琼浆,要不是你们爹爹贩私盐被人逮了个正着,弄得倾家荡产还要满门处斩,你们大概到老都不会自己穿鞋吧?”
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乐平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低头不语。瑞明却是嘟着嘴把头扭到一边,抬袖用力抹眼睛。
沉默片刻,刘恒武蓦地问道:“那施姑娘往哪边去了?包袱什么的全在她手上是吧?”
乐平一惊,抬头看着他不说话。瑞明吸吸鼻子,答非所问道:“我最讨厌她了,我才不要看见她!”
刘恒武笑笑地拍拍他的后背,转过脸来对乐平说:“大黑夜天的,一个姑娘家拿着那么多东西,你们怎么好真让她自己走掉呢?我看我还是去找找,你们哥俩在这儿等着,别……”
“乱跑”二字尚未出口,忽觉袖子被扯了两下,刘恒武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去,恰见瑞明的手一扬……
“哗!”
红红白白的粉末猛地扑进他的眼里,他疼得大叫一声,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就去抓镰刀。
瑞明一击得手,飞快拔出镰刀往远处扔去,又顺势朝后一倒,迅速缩腿,然后照着他的胸口用力一蹬!
乐平早在瑞明扬手的一秒就明白过来这个弟弟要干嘛,瑞明朝后倒的同时,他已抽出柴刀蹑手蹑脚地绕到刘恒武身后。
刘恒武的一双眼睛火烧火燎地疼,他没法冷静,只顾着瞎模乱抓要站起来,还真叫瑞明给蹬了个实实在在!
那一下正中胸骨,刘恒武被蹬得朝后一跤翻倒。他倒下时头部所在的位置和乐平预料的分毫不差,乐平登时激动起来,照计划一刀照他脖颈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