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凝宝很早就醒了。她本以为噩梦缠身是中毒引起的。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大约是晚间同瑞明提起了往事的缘故,一夜梦不断,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
瑞明和乐平还没醒,她上树去看了看刘恒武,顺手把他脖子上的伤口处理了下,被盐和海椒粉刺得半盲的眼睛却不打算管。
“你前后一共杀了十一个人,革宿派和官府都在悬赏捉拿你。不管我把你交给哪一边,你横竖都活不过三天,眼睛要不要都一样,我就不浪费药了。”
她好心的解释引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抖如筛糠。他想着女流之辈心肠软,又是哀求又是许诺,要拿他抢回来的财物换条残命,还赌咒发誓从此不出昆岚山一步。
凝宝只是笑,并不接话。把他的腰带解下来一看,果然朝里的一面上覆着金丝网,将三十六颗光滑圆润的辞源上等黑珍珠并十二粒色纯通透的怀德红宝石牢牢固定住了,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
“我的徒弟眼神不错啊。”凝宝低声赞叹,“光这条腰带就够养活半个夏侯国的人了呢。”
刘恒武只道她动了心,忙细数他抢来的那些个宝物给她听。滑头得很。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打住,说要是凝宝肯放了他,他便带她们去拿他藏在隐秘处的财宝。
话刚说完,气海穴骤然剧痛,疼得他险些闭过气去。他还没意识到一身武功已是废了个干干净净,便听凝宝轻道:“如果用钱就可以洗清满身罪孽,让人死而复生,我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好好反省吧,在你得到你应得的惩罚之前。”
……
当瑞明和乐平在鸟儿的啾鸣声中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从树叶间的缝隙里钻进林子里来。
清凉湿润的空气伴着满目新绿让人精神一振,火舌舌忝着小铁锅的锅底,干瘪瘪的玉米粒在翻腾的水中膨胀,散发出阵阵香气。
凝宝不在,刘恒武已从树上移到了树下,抱着头坐在那里。没有绳索绑缚他也不跑,额头抵住右腕上多出的那个银红色的绳圈,不知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乐平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就去拿刀。瑞明也吓了一跳,看见匕首插在火堆旁,拔出来就朝乐平那边跑。
刘恒武却似什么都没听到,依旧保持着抱头的姿势喃喃自语,连头也没抬一下。
兄弟两个并肩摆出应战姿势,紧张得不得了。过了好一阵,没发现刘恒武有攻击的举动,他俩也不敢松懈,紧紧挨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让恐惧少一些。
“怎么回事?师父呢?”乐平轻声问道。把柴刀换到左手里,腾出右手把瑞明往后扯,“到后面去,别逞英雄。”
“我怎么知道?我也刚醒。”瑞明不肯退,反拿肘拐他:“你少假惺惺,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乐平大怒,用力把他扯到身后:“你少胡扯!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总揪着旧账不放,是男人不是?”
瑞明冷笑一声,挣开他的手,又跑回来和他并肩站着:“什么多少年?离上次的事一个月都没到呢。敢做不敢认,我才想问你是不是个男人!”
乐平气急败坏地又把他往后拽:“什么上次?我什么时候敢做不敢认了?明明你自己疑神疑鬼,做什么又推到我头上来?”
“你还装!”瑞明使劲挣扎,火起来差点拿匕首去扎他:“我怕我会闲着没事让人拿箭来射我,吃饱了撑着跑去你屋里被毒蛇吓!”
两个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闹起来连有个危险人物就在不远处也忘了,扔下柴刀匕首就扭作一团。
一个道:“什么乱七八糟!我哪有让人拿箭去打你,我屋里哪来的毒蛇?你乱怀疑人也就算了,诬陷人算怎么回事?”
一个骂:“无胆鼠辈,敢做不敢认!那你去年三月在齐师父的金创药里掺东西,把人弄死了。还让爷爷疑心是我做的,这是我诬陷你吗?”。
一个怒:“放屁!明明是你在他的剑上抹了毒,他跟我换兵器拆招伤了手才会出事,害得我挨了爷爷三十军棍,两个多月不敢回家,现在你倒来赖我?”
一个斥:“我呸!我看你是在凝宝面前装好人装惯了,自己什么货色自己都弄不清了!去年六月你在关师父的鞋里放带毒的铁钉,弄得人不得不截了一条腿。前年八月你往罗师父的床上放火钩蝎,生生废了人双手。前年五月你把改造过的连发弩架在水芜院后园的花丛里,当场把陈师父射死……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倒要我来一件一件数给你听?可笑!”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拳来脚往打得好生热闹。到后来招式什么的都撇开了,跟泼皮打架一样扭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不知压碎了几多野花,碾死了几多野草。
凝宝扛着只肥嘟嘟的半大野猪回来,站在不远处看了他们将近两刻钟,他们都没发现。
旧事重提没人肯认,谁都窝火得不行。两个人又是惯于耍嘴皮子的,骂人不带脏字,边打边骂,越闹越来劲,惹得凝宝直皱眉。
她默默地把猪去毛开膛串好上架烤着,又默默地舀了两碗玉米粥,一碗给失魂落魄的刘恒武,自己端了一碗回火堆边坐下慢慢喝。
到她喝下去两碗粥,猪皮也被烤得滋滋冒油了,那筋疲力尽口干舌燥的兄弟两个才停了手,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喘粗气。
“闹够了?”凝宝面无表情地开始喝第三碗玉米粥,“闹够了就过来吃早饭吧。”
那兄弟两个吓得赶忙爬起来。瞅瞅对方那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满身泥污的样儿。晓得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人都讪讪地低着头不敢看凝宝。
“不吃?不吃就继续打。”凝宝收走刘恒武手里的碗,“等肉熟了就可以开路了。”
乐平忙把衣服和头发都整理一下,拿袖子随便擦了擦脸,堆了笑走过来:“师父,您一大早就去打猎啊?真辛苦。”
嘴角裂了口,一扯就疼,他还是坚持不懈,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真诚。
“没你们俩辛苦。”凝宝瞥他一眼,低头继续喝粥,“野猪不会跟我对打。”
瑞明犹豫片刻,也走过来。有了乐平这个前车之鉴,他啥话都不说,拿了碗盛了粥,坐下就喝。
乐平看凝宝没露出不悦的神色,赶忙学瑞明的样子自去盛粥。没瑞明胆子大,一身泥还敢挨着她坐,端了碗要去树下,瞅见刘恒武又开始抱头念叨,他一哆嗦,只好在凝宝的对面坐下来。
在极度沉闷的气氛中,兄弟俩勉强吃完了这顿早饭。
凝宝熄了火,搅开灰堆。碗丢进小铁锅里,拿麻绳绑到捆好的柴垛顶上一扔,自己背了,左手拎着包袱,右手倒提着烤猪,也不理那兄弟两个,过去踢了刘恒武一脚:“起来,该走了。”
刘恒武竟然一声也没吭,抖抖索索地站起来。眼睛不好使,便抓着柴垛上横出来的一截柴,老老实实跟着她前行。
瑞明和乐平都不禁目瞪口呆。对视一眼,又飞快把脸别到一边,急急忙忙赶上去。
他们揭的那些旧账不晓得凝宝听到了多少,她不说话,乐平也不敢去问。瑞明却没事人一样,揉着淤青的右眼眶,笑道:“你莫不是铁做的吧?晚上睡得那么迟,早上还有力气去抓野猪。”
凝宝不理,他又道:“怎么,这恶人才被你教训了一次就大彻大悟了?可惜官衙里没有你这种人才,不然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惨事了。”
刘恒武宛如未闻。凝宝似笑非笑地一瞥瑞明:“吃饱了又有力气耍嘴皮子了?”
瑞明一噎,撇撇嘴,退到乐平身旁跟他一起走。但,一起走并不代表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善。兄弟俩的新仇旧怨没能因着那场架烟消云散,反而为着谁都不承认做过那些事对对方大为恼火。
一路无话行进了近三个时辰,到得饮月峰下,凝宝才淡淡启口:“就地休息半个时辰。”
走山路比走平地耗费的体力多,那兄弟两个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早上喝的玉米粥早是消化干净。没等凝宝发话,乐平便抢着生火,瑞明也自告奋勇去找水源,刘恒武却往边上一蹲,又抱住了脑袋。
凝宝也不多话,放下柴垛和锅碗,提着包袱纵身上树,盘腿坐在树桠上阖目养神。
离此不远就有条小溪,瑞明很快便打回水来,兄弟两个虽是互看不顺眼,合作倒也默契。趁瑞明烤野猪的时候,乐平还去附近转了转,摘回好些蘑菇,洗了洗就扔进锅里,打算弄锅汤出来。
瑞明略一瞥那些红红蓝蓝的漂亮蘑菇,不由冷笑:“所以说你装再像也没用——你弄这些来,不是想毒死我们是想干嘛?”
乐平一愣,旋即怒然。既然瑞明不怕让凝宝知道。他做什么还要替他遮掩?他摔了锅子,上去揪住瑞明的衣襟把他提起来,质问道:“你敢再说一次!”
瑞明不甘示弱,也揪住他衣襟狠狠一扯,冷笑道:“你以为凝宝闭着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以为她会像廖师父一样傻乎乎把你敬的毒酒喝下去么?”
乐平咬牙:“你还好意思说!那天晌午我当着众人的面说晚上摆酒给廖师父洗尘,结果晚上廖师父喝了酒,刚回房就吐血身亡。方幸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你傍晚的时候偷偷模模从水凝院的小厨房里出来——我处处让着你,你倒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会揍你吗?”。
瑞明也咬牙:“这时候你还想诬赖我!明明是你让成玉带口信给我叫我去酒窖算旧账,出事之后,有人亲眼看见成玉模进护卫大院的厨房,把个小纸包扔进灶膛里——你才是得寸进尺不知所谓!”
成玉?乐平愣住。
他未及开口反驳,凝宝已不知何时到了旁边,出手隔开他们两个,皱眉道:“要打走远点打,别把灰弄肉上。你们不想吃,别人还要吃呢。”
二人只好作罢。瑞明悻悻嘀咕一句“你就会护着他”,坐下来拿匕首在肉上狠划猛割,怒气难消。
乐平则拉了凝宝到一旁,把那锅蘑菇递给凝宝看,满月复委屈:“师父,你看!我本想着他几天没吃饭,吃多了肉不好,打算给他做点热汤,他却说我要毒死他,我……”
“不愧是我收的徒弟,眼光不错。”凝宝忽然笑着打断他的话,踮起脚来揉揉他的头。
乐平一怔,被她扯去火堆旁坐下。瑞明恶狠狠地瞪他两个一眼,一刀割下只猪耳朵,放在嘴里咬得吱吱响。
凝宝只当没看见,从锅里拿出一个蘑菇,指着细细讲给乐平听:“这一个红带黄斑的叫做锈麻菇。把它晒干磨成粉之后,挑指甲盖那么一点混在水中,无色无味,人喝了之后,不到盏茶工夫就会全身麻痹,死得无声无息。你想啊,喉咙都没知觉了,还能呼吸吗?所以它也叫做安魂菇……”
“这一个蓝的叫做断肠伞,大概一钱的量就能让人醒着也做梦。梦见的都是好事哦,是以吃了这个的人总是不停地笑,一直笑到肠子全都断掉才能停止……”
“这一个黄澄澄油光水滑的叫做太阳菌,外号哑菇……”
“这一个……”
“这一个……”
乐平听得骇然失色,冷汗涔涔,恨不得把那些能致人死命的蘑菇扔得远远,再也不要让他看见。
瑞明却丢下刀,咬着猪耳朵凑过来听她讲,还不时觑着乐平冷笑。他暗暗将凝宝说的同他看过的那些书上的记载作比较,睁大眼睛把她挑出来的毒菇看了又看,出奇的认真。
凝宝足足花了两刻钟的工夫才把十七种毒蘑菇的名称效用介绍完毕。彼时乐平已面如死灰,眼圈红红比挨了凝宝的巴掌还难受。他偷偷瞄眼一脸得意的瑞明,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拿手指一下一下抠泥土。
有凝宝作证乐平采回来的都是毒蘑菇,瑞明的下巴都快扬得跟天空齐平了。
他手脚麻利地从野猪背上切下巴掌大的一块肉,削尖树枝串了,单独烤得焦黄喷香,又轻轻朝肉上吹气。等肉没那么烫了,他才笑眯眯地送到凝宝嘴边:“来,放心吃,绝对无毒。”瞥眼乐平,又道:“我可不像某些人,表面跟你多亲热,背过身去就想害……”
那块焦黄喷香的肉突然调头进了他的嘴,把他的下文硬给堵了回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凝宝突然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极响亮的爆栗!
乐平愕然抬头,只见凝宝捏住懵了的瑞明的鼻子,笑吟吟地道:“你哥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接下来就由你自己好好看清楚吧。”
她说着飞快地松开手,将身旁的蓝布包袱打开,从里头拿出个更小些的青绸布包往右肩上一挎,起来绕过火堆,拍了下乐平的肩膀,笑出一脸促狭:“包袱里的东西你们也许用得上,最好不要弄丢了。我会在玄炽峰顶等你们十五天,十五天后你们还没来,我就只好自己下山了。”
乐平尚未回神,凝宝已到了树下。她毫不客气地提起刘恒武往肩上一扛,嗖地一下蹿进林中,眨眼间便隐没在那葱葱郁郁的绿色里。
“好好照顾弟弟啊,乖徒儿……”她的笑声随风而来,隐隐约约听不分明,显然已去得远了。
乐平和瑞明都呆住了。
半晌,瑞明皱眉揉揉鼻子,又揉揉脑门,擎了匕首在烤猪身上乱砍,气哼哼地道:“想吓唬谁啊?”
乐平直觉不妙,忙把地上的蓝布包袱摊开来,里面一叠册子压着张图和两把一尺来长的暗青鲨鱼皮鞘弯刀。
他拿起最上头的那本册子翻了翻,全是大头人像和小字说明,分明是凝宝从多林县捕盗司里模回来的近十年的通缉犯大全。
再拿一本,封皮上写着《昆岚山纪事》,里头不但列有昆岚山中常见的毒草猛兽,挖陷阱做机关的步骤,还有露宿需要注意的事项。
瑞明看乐平越翻脸色越难看,忍不住过来抓起一本,却是《对战技巧》。
翻开来,清一色的簪花小楷,凝宝的笔迹,最末一页上如此写道:『昆岚山乃南斗、西津两地凶徒逃犯之避罪首选。自饮月峰始,常有流匪出没。遇之,兄弟合力,许可化险为夷。若力不敌,可智取。注:此处流匪视人命为草芥,降之无用。一旦被擒,生不如死。』
瑞明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扭头想叫乐平过来看,却见乐平捏着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这是……昆岚山的地图,只有饮月峰到玄炽峰的……”乐平半天才手抖抖地将缺了一角的羊皮纸递过来,“红线绣的地方有标注,是……是奎狼魔教的活动范围。”
奎狼魔教……爷爷领兵也没能剿灭的教派?瑞明彻底呆掉。
火舌一蹿一蹿地舌忝着往下滴油的猪皮,滋滋声如同嘲笑。
“……不会的。她肯定没走远,就想吓唬我们来着。你想,我们要是有事,她哪里跑得了?”瑞明颤声说道,不知是在安慰乐平还是在安慰自己。
乐平摇头,颓然地坐倒在火堆边,低声道:“爷爷和西津王当年领兵来此剿匪三年多,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只要她不出去,谁会知道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