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人遇到与期望相悖的事情时。通常需要经历逃避、愤怒、悲伤、绝望四个阶段,才会接受现实。
但,被凝宝撇在深山老林里这件事显然远远超出了“与期望相悖”的范畴。
宗政家的两位少爷在饱受冲击之后,把附近来回搜了三遍,又原地不动等了四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野猪在火上变成干瘪瘪的一团,他们才真正相信凝宝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残酷的现实面前,逃避无用,于是他们开始愤怒。
由于野猪报销了,他们又花了太多时间在找寻和等待上,晚餐没着落,饥饿令怒火愈发无可遏制。
瑞明喋喋不休地抱怨凝宝小心眼凝宝很阴险。乐平却觉得,一定是因为瑞明老是抱怨老是想着要逃走,惹恼了凝宝,才会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听着瑞明越说越不像话,他忍不住开口反驳。瑞明愈发火大,一时口不择言,便说乐平分明是拉拢了凝宝故意设局要暗算他。乐平隐忍了多年的怨气当即爆发。
兄弟俩从互相指责咒骂,终于无可避免地发展到再次大打出手,弄得蹲在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的枝桠上凝宝直挠头。
七爷说过。唯有同处困境中,人才能放下旧怨合作无间,而共患难总是较同富贵容易让人解开心结。
这一招她在闵尚书的两个儿子身上用过一次,效果相当好。可为什么到了乐平和瑞明身上就不管用了呢?相思熏教坊的第一驯教师困惑得差点把头皮也抓破了。
眼见着那兄弟两个嫌拳脚不给力,拿了她留给他们御敌用的弯刀来拼命,凝宝突然很有冲动过去把他们两个都拍成肉扁。
这样下去,藏匿在昆岚山里的流匪和魔教教徒还没发现他们,他们就已经互砍而亡了吧……
凝宝用力按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认真思考该现身阻止还是继续耐心等待他们认清自己的处境。
就在她按捺不住将要跳下树的前一秒,山风拂动树叶的声音里忽然杂进些细碎的声响。
凝宝心神一凛,渐渐放缓了呼吸。
那种声响几乎微不可闻,仿佛赤脚裹了厚布轻轻踏在落叶上。移动地很快,与轻功好手在开阔地上的速度不可多让。片刻间,猪皮焦灼的气味里就多出种淡淡的腥臊,来的是……
狼!
乐平和瑞明浑不觉危险在悄悄逼近,弯刀乱舞割到了手,见了血便心惊胆战,又扔了刀拿拳头招呼对方。
许久没添柴,火势慢慢小下去,野猪干半天才挤出一滴油,焦香四溢,令狼群的开进速度明显加快。
这对活宝哟,要打架也不能忘了看火吧,难道他们以为这还是在明里暗里都有护卫镇守的南斗王府?凝宝纠结得几欲以头抢树。
不多时,凝宝藏身的大树对面,那火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便出现了两个绿莹莹的小光点,然后增加到六个、十个、十六个、二十四个、三十个……
居然一下子来了十五只。恐怕不是散兵游勇想瞅空捡便宜那么简单了。凝宝咬牙切齿地从锦囊里模出两个铜板来,猛地扬手打出去——
架着野猪干的丫杈啪地断了,黑漆漆的野猪干掉进火堆里,嘭地一声激起炭灰火星无数。
战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两只惊得立时分开来,这才发现黑暗里的那些莹莹绿光。
这回他们该会齐心协力了吧……凝宝暗暗松了口气。
昆岚山七十二峰雄奇险峻,十之八九为林木覆盖,碧潭、温泉、飞瀑、沼泽、花海……他处无法同时见到的景观,于此处却是寻常。因着四季变化不大,凶禽猛兽多在此栖身。要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不时刻警惕,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当年追兵紧逼不放,她和爹娘随杂耍团被迫翻过昆岚山逃往岚都国。若非娘和杂耍团的那些个叔叔伯伯有山中行走的经验,单夜间遇狼这一项,就够那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死个几回了。
她记得娘说过,狼这种动物天性狡诈多疑,最擅长看人下菜碟儿,典型的欺善怕恶。孤狼好比乞丐,只是来转两圈瞅瞅有没有便宜可捡,不必怕它。若是狼群来了,虽是麻烦些,但只要谨记几个要领。平安过夜并非难事。
两位少爷养尊处优,没事就耍心眼斗气,自然不能同她比。不过她已凭记忆将那几个要领写在《昆仑山纪事》上了,他们看过的话,一定会明白,这种时候,惊慌失措是最要不得的。趁火没熄,添柴加大火势,以火把和大声呼喝威慑,狼不明虚实便不敢轻举妄动……
“鬼火!”
乐平的惊呼蓦地打断了凝宝的思绪。她一怔之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然而,更令她吐血的事发生了——
瑞明拿袖子一擦鼻血,鄙夷地道:“附近又不是乱葬岗,哪来的鬼火?萤火虫都不认得,亏你比我多吃了两年白饭。”
乐平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从柴垛里抽出根柴来,不往火堆里放,倒试探地去戳那些绿光点,口中还轻蔑地道:“谁告诉你一定要乱葬岗才有鬼火?你出过几次府啊,轮得到你来教我?”
“哼,也不知是谁害我被软禁那么多年的。”瑞明冷笑,也抽了根枯柴走过去,不戳,他乱挥一通。见那些绿光点退后,他不由得意地瞟乐平一眼:“瞧见没?难道你养的鬼火会害怕被棍子打到?”
凝宝听得欲哭无泪,抱着树干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闵尚书家的两个儿子虽然也是身娇肉贵,但人家起码有常识,不至于闹乌龙闹得没了谱。可这两只……她今年到底走的什么运啊?这么强大无敌的两只都能被她遇上了……
突然间,乐平一把抓住瑞明挥舞的枯柴,皱眉道:“不对!你听!呼哧呼哧……这是喘气声吧?”
瑞明一听,登时神情大变,急忙扯着他后退,低道:“像是狗。”
凝宝再也忍不下去,瞅着绿光点密集处,一铜板飞过去!
不知砸中了哪只狼,只听“呜”的一声嚎叫,那两兄弟骇然失色,环顾四周,见绿光点开始移动形成包围圈,慌忙退到将至油尽灯枯的火堆旁,捡起弯刀,背靠背准备迎战。
为什么不去加柴火呢?凝宝想不通了。火对野兽的威慑力是第一等的,其次才是人的实力啊……难不成老爷子连这种常识都没跟他们说过?
眼瞅着狼群将那一小块光亮围住,饥肠辘辘的兄弟俩面露惧色。凝宝到底狠不下心来观战,又模了几个铜板,照准潜伏在她目光所及处的几只狼的就是一顿暗器伺候。
她瞄得准,手劲又非比寻常的大,一铜板一只,打得它们立时嗷嗷叫着跑开了。
凝宝本是想给乐平和瑞明争取点时间,让他们注意到奄奄一息的火堆。没想到那几只狼一跑,剩下的几只也跟着跑了,估计被暗器伺候的几只里也包括了领头狼吧……
众狼静悄悄地来了,啥也没做却就嗷嗷地叫着走了,乐平和瑞明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搞什么啊……”瑞明扫视周遭,眉头拧出个川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听喘气声跟大喜它们差不多,听叫声又不大像……莫非是野狗?”
此时,乐平终于做了一件让凝宝深感欣慰的事——他躬身捡起枯柴,放进火堆。又捡起根枯柴,把火搅旺,然后点头道:“八成是野狗,饿极了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没啃完的骨头可以给它们吃的。”
凝宝满脸黑线地趴在树桠上,一点也不想动了。
经过这么一闹,兄弟俩突然觉得饥饿难当。瑞明瞅瞅跟焦炭无异的野猪干,走到一旁拿了装水的竹筒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
乐平却把黑乎乎的野猪干捡起来,拍拍灰,拿弯刀削掉糊皮,用力割下一条猪腿来递给瑞明:“你别空着肚子喝凉水,一会儿肚子疼了我可不知道怎么治。”
瑞明擦擦嘴角的水,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竟然没拒绝,接了来就在火堆旁坐下,闷头猛啃。
乐平想笑,嘴角一扯就疼得皱起了眉头,把剩下的猪肉随便打理一下,挨着瑞明坐下来,硬得跟枯柴一样的东西也吃得有滋有味。
“看来她真是不管我们了。”瑞明忽然低声道。
乐平愣了一下,揉揉鼻子,闷声道:“师父不是那种人。”
瑞明撇嘴:“你看,你又护着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乐平伸手兜头给了他一下,沉声道:“不要胡说八道。她是什么人,只怕你比我更清楚——昨晚上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瑞明挨了打,居然不还手。他一手抓着猪腿,一手揉着后脑勺,鼓着嘴嘟囔:“开个玩笑么……哥,你是不是跟她混太久了,怎么说话的口气都那么像她?”
他头回示弱,凝宝不在还管乐平叫哥。乐平不禁大骇,腾出只手来去模他额头:“你怎么了?发烧了?”
瑞明没好气地拍开他那脏兮兮的爪子,一个白眼甩过去:“干什么?不乐意我叫你哥?不乐意那我以后都不叫了。”
乐平望着他发了半天呆,忽然丢下猪肉,双手啪地一下打在脸颊上。把瑞明吓了一跳。
“干嘛,你疯魔了?”瑞明抓着猪腿往边上挪,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我告诉你啊,现在就剩我们俩了,你要把我也吓走了,你就自个儿翻山越岭去找她吧。”
乐平眼里立时现了泪光。他抬手抹抹脸,捡起猪肉低头闷啃。半晌,才轻声道:“你不恼我啦?”
瑞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伸脚去蹬他:“别拿那种怨妇的口气跟我说话,你恶不恶心呐!”
乐平嘿嘿一乐,吸吸鼻子:“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刚不是还恨不得把我杀了吗?”。
“嘁,你以为都跟凝宝一样小心眼啊!”瑞明故作不屑地嗤鼻,旋即又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觉着这时候不是算账的好时机,等下了山……哼,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听见没?”
乐平低头不语,瑞明瞥他一眼,又拿脚去蹬他腿:“喂,哥,我说,你中午说什么来着?廖师父出事那天,方幸给你说,他亲眼看见我‘偷偷模模’从酒窖出来?”
“啊?是啊。”乐平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看瑞明蓦地阴沉了眼眸,只道瑞明疑他说谎,忙道:“这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方幸还把你遗落在酒窖里的鞋头珠交给我了。他跟了我四年多,虽然人滑头些,这种事必然不会胡说。”
“是吗?”。瑞明定定地看了乐平一会儿,冷笑道:“那你回去真该赏他三十大板!”
乐平皱眉望着他不说话。
他恶狠狠从猪腿上咬下一块肉来,边嚼边道:“那天下午,成玉突然来水碧院找我,说你让我申时三刻在酒窖等你,有事要同我商量。我问他是什么事,他不肯说,匆匆忙忙就走了。我寻思着莫不是你又想设计陷害我,就没打算去。后来想了想,你若逼人太甚,我便撕破脸皮跟你闹上一场也无妨,便去了。”
乐平哼了一声:“你看,我就说方幸没胡说吧。你去了就去了,要是真是没做亏心事,做什么不敢承认?”
瑞明瞪他一眼,咬牙道:“你这个人真是……我那天穿的是吴妈妈刚给我做好的新鞋。吴妈妈说我是大男人了,总弄那些花巧物事爷爷会不喜欢,所以新鞋上根本就没攒鞋头珠!方幸要不是胡扯,他上哪儿捡去?水碧院吗?”。
乐平愣住。他皱眉苦思半晌,终是想不出方幸有什么理由要栽赃瑞明,便道:“那你说成玉去找你,给你带的又是口信,无凭无据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又说后来有人看见他把个小纸包扔进护卫大院后厨房的灶膛里,你不觉得可笑么?”
瑞明把脸别到一边,不吱声。乐平更是笃定他在撒谎,提高声音道:“你也不想想,不是护卫怎么进得了护卫大院?别说爷爷没给你水碧院安排护卫,就算有,能盯梢成玉又不让他发觉的,护卫之中恐怕只有怀坤、卫总领和温副总领吧?难不成你和吴妈妈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可以潜进护卫大院而没人发现?”
瑞明懒洋洋地翻个白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实话告诉你,谁给我说的,我不会告诉你。不过,不是谁都同你一样笨的。”
乐平恼然,瑞明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斜睨着他笑道:“成玉来水碧院找我时,出示过墨豹环。我仔细看过,确是爷爷给你的那一块。我虽没强留下来做证据,但我趁他不注意,在一叠宣纸上重重摁了一下。你的墨豹环上刻的是‘常胜常明’,回去我可以拿给你看。另外,那时候我正巧在燃香,可怜他衣服后片上多了个洞也不晓得是怎么来的……啊,对了,成玉那天穿的衣服可不是府里统一给护卫做的。颜色一样,式样无差,质料却不同……他那套劲装,用的可是上好的细鳞绸。凭他一个月五两的月钱,同样的衣服,想必他不会有很多套才对。”
他说得这般细致,若非真事,那他可真称得上是说谎大王了。乐平暗暗攥紧了拳头。
要他再去疑心瑞明太难了,可方幸和成玉都是跟了他四五年的人,向来忠心耿耿,他说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叫他单因着瑞明这番话就把他们从白划入黑……
“回去查清楚再说吧。”乐平这句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瑞明突然伸手过来,屈指在他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兼之冷笑一声:“是啊,旁人都是好意,唯有亲弟弟时刻都得提防着,免得你死了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乐平捂着额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瑞明低头默默啃猪腿,觉着差不多饱了,把剩下的扔给乐平,去柴垛那儿抽了几根干柴过来,一股脑丢进火堆里,差点把火压灭了。
乐平刚拿起身旁的枯柴要拨火,瑞明却劈手夺了来,随便在火堆里搅了几下。看火又燃起来了,他顺势把枯柴的一头凑到火上,等烧着了,举着就往暗处走。
他动作相当快,乐平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光亮边沿兜了一圈,不时躬身,像在捡东西。
“你干嘛呢?”兄弟俩开诚布公的第一次谈话以失败告终,乐平心里颇是难受,找到机会就搭讪,也不管瑞明会不会接话。
“捡石头。”瑞明难得没继续生闷气。
乐平一喜,忙把剩下的肉放到柴垛顶上,也弄了根简易火把跟上去:“捡石头干嘛?”
“打猴子。”瑞明居然笑了。
乐平边捡石头边疑惑地朝黑暗处看:“哪里有猴子?”
“不知道,不过一定在附近。”瑞明仰头就朝凝宝藏身的那棵树上看来。
凝宝吓了一跳,赶忙转到树干后去。她刚庆幸没被那个精明的小子发现,却听他“好心”地给乐平解释道——
“那只猴子你也认识的,脾气怪得很。旁的事还有限,独独偷听这一项,她最喜欢不过了。咱俩没打没闹能好好说话,多稀罕啊,她要会放过这种机会,那才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