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沁凉,凝宝却出了一身大汗。她好似只大壁虎扒在树干背光处。一面咬牙一面心惊。
这才相处了两个多月,瑞明竟然把她的脾性模得那么准……嗯,得空她一定要揪那小子单独“聊聊”,瞧瞧他衣服底下是不是藏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噼里啪啦”,是石头落地的声响,想来乐平已经反应过来“那只猴子”是谁了,压低声音斥责他:“你说话留神点。师父真要在附近,你今晚准逃不过一顿揍。”
凝宝的右眼角猛抽了两下,死活忍住了没出声。
只听瑞明大声笑道:“呐,我可没说你师父是猴子,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要来赖我。”
“砰”地一声,不知什么砸到树上来,凝宝正犹豫是要往上再爬一截还是要撤退,却听得瑞明又道:“咦,奇怪,莫非那只猴子转性不爱偷听了?”
乐平低声笑骂一句“胡闹”,片刻后,脚步声相继远去。凝宝生怕他两个使诈,楞扒着树干躲了好一会儿才探头出去瞧瞧,见他二人已回到空地的火堆边上收拾东西准备睡觉了。这才慢吞吞地转回枝桠上。
轻轻搓搓发红的掌心,凝宝从枝叶的间隙里盯着那兄弟俩的举动,无声地吹鼻子瞪眼。
没多会儿,乐平抱着弯刀和衣在火堆旁躺下。瑞明却提了包袱,挑了处离凝宝藏身的大树较近、又处在火光可及范围内的地方,把包袱当枕头睡下了。
凝宝忍不住又要叹气。子时未到,长夜漫漫,他们身处丛林险境,至少得轮班值守保证有一个人醒着看火才对吧。前几天有她在,她梦浅警醒不妨事。如今她“离开了”,他们还敢全睡下,当真以为狼群不会再来,还是觉着她随时会冲出来保护他们?
可叹气归叹气,凝宝在树上捱了一个多时辰,听着那两兄弟鼾声此起彼伏,眼见着火势渐渐小了,她到底还是跳下树来,蹑手蹑脚地模过去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暗中观察是项苦差,她蹲得腿也麻,腰也酸,瞅着乐平都睡得流口水了,瑞明也没动静,便坐下来伸展腿脚,顺便烤了会儿火。
一个人守夜相当痛苦,看着沉沉树影,听着山风低啸,凝宝真是不愿意再回到树上去。
但她不在半天。这兄弟俩的关系就大有改善,她怎好出尔反尔,又跑回来夹在他们中间碍事呢?他们对她的依赖性也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强,若是她处理不当,失之偏颇,难保不会回到原点去。
离开南斗的目的是什么,她还是清楚记得的。
凝宝恋恋不舍地作别光明和温暖,无声无息地往林子里模去。经过瑞明身旁时,看他拿来当被子的外衣掉下来了,她躬身捡了轻轻给他盖上。
背着光,瞧不清他的脸,见有一绺发丝垂到他唇畔,她伸手替他撩开,无缘无故就弯了嘴角。
不管经历了何种噩梦,有南斗王那样的爷爷和乐平这样的哥哥,他实在很幸福呢。
如果她推测的没错,老爷子最心疼的其实是他才对吧。看似不管不问,小心提防,实则是在有限的自由里最大程度地保护他、纵容他。
他还没有意识到吧?他和乐平的互相指责暴露出了多少问题。且不提是不是真有人存心从中作梗,倘若老爷子想要保护的只有乐平,怎么可能会在府里出了那么多“意外”之后还仅是将他软禁在王府中?
背负落鹫星之名出生的孩子。本身就被视为不祥。不论真假对错,他们兄弟俩所说的那些事,任何一件都足够让常人将不幸的发生归咎到他身上。
她能在短短一个多月里发现他装傻,他那个老狐狸爷爷有什么理由五年多都看不出?
况且乐平受了那么多委屈,却能隐忍至今,虽然未必是完全无辜,但能做到这个份上,她不相信瑞明真的无动于衷。所谓浪荡,该只是无能为力的沮丧,另一种向弟弟表露心意的方式吧。
“你可以平安无事活到今天,还能锦衣玉食,闲适到有空去耍弄那些小花招,应该感谢老天给了你一个好爷爷和一个好哥哥啊……”凝宝低低叹了口气。
她将盖在瑞明身上的外衣拢拢,回头看看火势和酣睡的乐平,淡淡一笑,起身就要离开。
忽然裤脚一紧,凝宝下意识低头去看,正对上双明润若墨玉的眼眸。
些微火光在漆黑深邃中无声跃动,淡蜜色的皮肤上覆着薄薄的金色,少年俊秀的容颜在那一瞬间现出种近乎魔物的美丽,凝宝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心口忽有种炽热涌出来,漫遍全身,灼得脸皮火辣辣地疼起来。
“抓到你了。”他微扬了嘴角,狡狯又动人。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凝宝无故慌了神。想要扯开像是被他的眼眸黏住了的视线,想要快点摆月兑这种奇怪的感觉,她急急躬身去掰他攥住她裤脚的手。
可指尖尚未触到瑞明的手背,他忽然放开她的裤脚。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借力坐起来,左手食指凑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又低道:“你想让哥哥知道你没离开?”
凝宝一怔,扭头看看熟睡的乐平,只得把给瑞明一拳的念头压下去,低头掩饰着被当场抓到的窘迫。
瑞明慢吞吞地爬起来,拉着她走到她先前藏身的大树下,转过身来望着她笑出一脸促狭,手却依旧紧握着她的手指不肯放:“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猴子最爱偷听,一定就在附近。”
黑暗罩下来,凝宝便觉脸上的热度褪了许多。他的手很暖,她竟然有点舍不得挣月兑,于是故作不在意,嗤鼻以对:“连狼和狗都分不清的家伙世所罕见,我怎好不来看看?”
瑞明噗嗤笑出声来:“我若分得清,你不就真要撇下我跑掉了么?”
凝宝愕然:“你、你是说……”
“《昆仑山纪事》第三十二页第六段,夜宿山林遇狼时,切莫惊慌,以火驱之,振声威吓之……”瑞明轻声背诵着,趁她愣神。分开她的手指,十指相扣,防她逃走。待确定她跑不了了,便眯着眼笑起来:“我冷得很,借你的手捂捂。”
混、混账!原来他都背下来了!原来她又被阴了!凝宝咬牙瞪着他,也不知自己是羞还是怒,右手被扣,左手当即握拳朝他脸上挥去。
就在拳头将要砸上他的右眼眶时,他突然敛了笑色,轻道:“谢谢。”
啊?凝宝的拳头僵在了半空。
“我们去树上说,好不好?”他轻声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凝宝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放下拳头:“好吧。”
可,她能轻松上下并不代表瑞明也能自己上去。背负是很好的解决方法,只是不知何时起,从前很自然的背负,现在却成了需要左思右想都无法决定的事。
凝宝想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看看被他扣得死紧的手指,颇是无奈地道:“你要想上去,起码得先放开我的手吧?”
瑞明无声发笑,逗弄般慢慢地将她的手指一个个放开。在凝宝就要恼羞成怒的前一秒,他的手指恰好她的彻底分开。
也许只是无心,那微勾的尾指指尖从她掌心轻轻划过,刹那间竟有种酥麻穿过皮肤钻进骨头里去,惟独脸上如同时有几百根针从内自外刺出来,难受得紧。
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凝宝忙悄悄将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背对着他蹲下,竭力让语气听起来与平常无二:“上来吧。”
隐约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她正想回头,他已伏到她背上来,手臂轻环住她的颈子,没用力。
凝宝一起身就觉着他在下滑,往上托了托,忍不住道:“抱紧了,不然摔下去有的你受的。”
他像是听不见,不答也不动。凝宝只得又道:“你放心勒。我脖子粗,你勒不死我的。”
瑞明哧地一声笑出来,略微收紧了手臂,却不言语。
凝宝无奈。她急着要把那种不自在甩掉,便拿左手按住瑞明的后背,右手解下乌蛇鞭,扬鞭一下卷住离地丈许高的一根粗枝,拽住了,借力一跃而起,中途又紧蹬了几下树干,到得树干分叉之处。就想要放他下来。
先前不肯搂紧她脖颈的家伙,这会儿突然变了八爪章鱼,勒得她几乎闭过气去。
幸而分叉处地方不小,凝宝急忙抱住树干,这才不至于大半夜上演悲剧。
只是瑞明腿上那对重达六十四斤的锁龙箍没取下,她身上又戴了全套……五六百斤的重量全集中到她腿上,纵然她再想硬撑,关节也受不了啊。
“快下来,不然都要摔下去了。”凝宝反手就去戳他腰眼。
瑞明似乎也察觉情形不妙,哧溜滑下来,轻声嘀咕:“谁叫你嫌我脏来着……”
压在身上的重量一消失,凝宝便忙着坐下揉膝盖揉脚踝,又按压穴道松缓绷紧的肌肉,听见他嘀咕,不禁诧异:“我什么时候嫌你脏了?”
瑞明冷哼一声,扶着树干朝上望那枝叶间露出的星空。视野受限,所见皆是零星,他便试探着朝一根横生的粗枝上挪动。
手腕粗的横枝哪里经得住近两百斤的重量,与树干连接处立马吱吱作响,吓得凝宝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沉声道:“回来坐好,你不想变肉扁的话!”
瑞明也吃了一惊。这儿与地面距离怕有两丈之遥,他不敢开玩笑,小心翼翼地退回来,挨着凝宝坐下,却把脸别到一边不看她:“死了就省心了……”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凝宝一巴掌,打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混账话少说点,只有懒人才会总想着死。”凝宝站起来伸手把根树叶繁茂的横枝扯过来,解下系在上面的包袱,又复坐下,从包袱里模出几个野山梨给他:“把好端端的野猪烤成焦炭,也就你们两兄弟能做得出来了。”
“谁叫你来那么一手?我们连饭都吃不下,哪有心情管它变不变焦炭。”瑞明撇嘴道。
他把野山梨接过去,拿起一个,不在自己衣服上擦,却扯过凝宝的手来,在她手袖上擦了擦,恼得凝宝差点又给他一巴掌,之前那点心簇神摇也长翅膀飞得没影了。
凝宝累了一天,不想跟他斗气,捺着性子问他:“你刚才说有话上树来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瑞明啃了口野山梨,含糊不清地道:“我能有什么话跟你说啊?不就想看看你到底窝在哪儿偷看我们么……”
看凝宝瞪眼,他嘿嘿一笑,把咬过的梨子凑到她嘴边,改口道:“行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呢。来,尝尝,这梨挺甜的……我要说的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事,不过你不吃我可就不说了啊。”
凝宝没好气地别他一眼,抓过梨子来转到另一面,咬了一口便又放下来:“我吃了,你说吧。”
瑞明蓦地阴沉了眼眸,冷道:“我不想说了,你送我下去吧。”
真是莫名其妙!凝宝瞪了他半天,气得笑出来:“好,以后我再上你的当,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她当真撇了梨子去抓他手臂,却听瑞明咕哝道:“你不是嫌我脏么,你嫌我我干嘛要告诉你?热脸贴冷,算我自找没趣。”
凝宝一愣,瞪眼道:“你总说我嫌你脏,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我嫌你脏了?”
瑞明瞟眼卡在枝丫间的梨子,冷哼道:“我拉下你的手,你就擦手。我咬过的梨子,你就扔了,不是嫌我脏是什么?”
“我……”凝宝黑线,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道要告诉他,她许是想逃过官媒司的罚款想疯了,又许是被卫戍的变相拒绝沉重打击到了,对着他这么个小男生都会胡思……咳,她没有乱想,绝对没有!不自在只是错觉,错觉,哈哈。
无奈其何,她只得以行动来安抚那颗敏感的少年心——捡起梨子,三口两口啃得只剩个梨骨头,这才边强行往下咽边说道:“你看,分明是你多心了。”
瑞明脸色稍缓,却又拿起一个野山梨来咬一口递过去:“那个不算,你吃了这个再说。”
凝宝啧了一声,却偏是拿他没办法,接过来一顿猛啃,完了把梨骨头亮给他看:“这回行了吧?”
瑞明嘿嘿一乐,往她这边挪了挪,几乎贴到她身上来。凝宝想躲,又怕他再拿“嫌他脏”来说事,强忍住逃走的冲动,心跳却骤然加快了不少。
瑞明再抓起个梨送到她嘴边,非等她咬过一口了才拿回去自己慢慢啃,还顺势靠在她身上,边啃边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看在这个梨的份上,我能说的都会告诉你。”
凝宝被他磨得都没脾气了,道声等着,从包袱里取出火折子,纵身上到距树顶只余三四尺的地方,将一盏早是藏在绿叶间的铁风灯点亮,又回到树干分叉处来。
“哪里来的灯?”瑞明诧然。
“中午抽空送刘恒武回齐梁峰下的茅屋,在他那儿拿的。”凝宝答得理所当然,“他眼睛看不见了太麻烦,我让他自己反省几天,等下山再带他去官衙投案。”
“……他肯听你的?”瑞明拿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她。
“我废了他的武功。何况跟被革宿派刺字悬尸示众比起来,官衙的斩首之刑并不是太难接受。”凝宝不以为意地道,又扯过离此处不远的一根横枝,把挂在那里的铁风灯也点亮了。
不知她在灯油里加了什么东西,风灯里散发出来的光并非昏黄,而是一种极艳的银红。直视不过三秒,眼睛便有些受不了。
瑞明还要再问,凝宝已是不耐烦:“说了我问你答,怎么变成你问我答了?”
她也不坐下来,抱手靠在树干上,劈头便丢出一个问题:“怀坤是你的人吧?”
瑞明顿时变了脸色。她不等他回答,又问:“银花以前是老爷子的人,现在也倒向你那边了吧?”
“五年多前,有人告诉乐平你的真实生辰,他才会做了让你记恨至今的事吧?”
“吴妈妈不会武功。水碧院我也去查过了,那些婢女非聋即哑,脚步虚浮,没有一个是身负武功之人。那么你的武功是谁教的?怀坤?”
“怀坤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不过他敢进王府做这种事,身后必然有高人撑持。那人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会让你那么信任的,若不是救过你的命,想必就是对你施过钱财不能报答的恩情了吧?”
“倘若他**改了主意不想再报复,他是不是也肯就此罢手?”
凝宝连珠炮似的甩出一串问题,看瑞明已是惶然不知所措,叹口气,坐下来,轻声道:“我只想问那么多,你愿不愿意答随便你。如果说,塞块刻了你姓名的石子在刘恒武兜里,官衙的人一旦发现就能让你跟那个人联络上,那么对方的权势应该不在你爷爷之下……你要想清楚,有的事,做错了就无法挽回。哪怕到时候你不想继续,能在王府里搅起那么多事端又不让你爷爷抓到把柄还击的人,绝不会因为你说不,就会放过你和你的家人。”
譬如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旦掌控,绝不放手。不管你如何痛苦,他都只看得到他想看到的,只需要他所需要的。
这个少年已为噩梦所苦,她不希望他再陷入另一场噩梦……两个月零四天,她得到的结论只有这个。
只要他愿意,她会全力以赴撕开那阴霾……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