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贪婪地舌忝着肉上滴下的油。香味充斥在山洞中,两只大熊和三名悍匪收了泪水流口水,眼里的恐惧变成了乞求,全都聚焦在凝宝身上。
她浑然不觉。到香味里掺进了焦糊味,她方醒过神来。不管如何懊恼如何烦躁,饭是要吃的,赏金是要拿的,两个小子还是得悉心教导、暗中保护的……
凝宝把烤肉从火上挪开,过去解开藤蔓,目光淡淡在两熊三人扫过:“坐好,吃饭。”
于是铁拳之下,奇迹再一次发生,三个悍匪有生以来头一遭尝到了和小山般肥壮的黑熊平起平坐吃烤肉的滋味。
这顿饭,除了凝宝吃得安逸,其余五只都是在互相防备、颤抖和眼泪中将肉咽下去的。
可吃完饭,凝宝又开始被烦恼纠缠,打量两熊三匪的眼神叫野兽和人都不寒而栗。
就在五只不约而同联想到自己被串在火上烧烤的场面,害怕得人熊不分抱在一处发抖时,凝宝发话了:“你们三个,去齐梁峰下找一个叫刘恒武的人,和他一起好好反省。六月初十。在平北镇东口等我。刘恒武眼睛不好使,你们多照顾他。届时谁要是不到,后果自负。”
三个气海穴被戳破的悍匪想悍也悍不起来了,低着头挨个过来让凝宝在右腕上系上银红绳圈,走的时候还很有礼貌地道别。
一个月后便要赴死,他们也欢乐得像要过大年,没了武功都走得飞快,就怕凝宝反悔,将他们当成兔子山鸡般宰得七零八落连原样都瞧不出来。
目送他们远去,凝宝收拾好东西,前往附近温泉洗浴。两只大熊亦步亦趋,到地方自觉坐下充任守卫,看凝宝的眼神如看天神。
凝宝轰它们走,它们也不走,肥墩墩的被踢了好几下都只是抱着头趴在地上哀哀叫唤。凝宝一走开,它们立马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坐好,转左转右注意四周的动静。
动物相当现实,谁强谁就是老大。何况这山里猛兽太多,它们忙活一整天也未必能吃上肉,是以跟着凝宝这个打兔子一打一个准儿的靠山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它们勤奋忠诚死缠不休的代价是一顿野猪大餐。虽然熟肉没生肉可口,但它们还是吃得满嘴流油心悦诚服。有了三头成年野猪做铺垫,它们更加坚定地跟着凝宝,寸步不离,她解决三急它们都要赶去把守,只怕眼错不见这给肉吃的老大就会长翅膀飞走。
遇上比王府护卫还跟得紧的家伙,凝宝极其无奈。她试过一纵上树,藏身密叶间。二熊便在一刻钟内将一片小树林夷为平地。她也试过不歇气飞掠到峰顶,半个时辰后二熊寻来,还附赠一团嗡嗡乱叫的马蜂云,把闻声前来围观的猴子都蛰得掉下树来好几只。
几次折腾皆摆月兑不了,凝宝只好认命。她不是不能一跑了之,可万一伤了脆弱的熊心,两只发起怒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波及到历练中的乐平和瑞明就不好了。熊肉不是吃不得,可小山那么大的肉,还是两堆,吃不完浪费了就更不好了。
秉持着俭省节约维护山林安宁的原则,凝宝认真思考之后,决定将它两只暂时收来做小弟,分别取名为七喜、八喜。完全没想过,若半年后真的把它们带回王府,富铭獒六喜组合会对多了俩异种兄妹有何感想……
将近子时,凝宝开始寻找火光和那对兄弟的踪影。沉沉夜色里,只见个瘦小的身影率领着两团如山肥壮的黑影在林间穿梭游移,不知惊飞了多少倦鸟,吓昏了多少懒猴。
峰顶五百米范围内搜索完毕……靠近山洞的千米范围内搜索完毕……峰顶五百米范围内再度搜索完毕……没有火光,没有丝毫乐平和瑞明来过的痕迹。
凝宝皱眉望着黑漆漆的山林。点亮了两盏铁风灯,拿藤蔓系在熊脖子上,开始沿着直达峰顶的那条小路朝下搜索。
七爷说过,只要将他给的那包药粉撒些进灯油里,灯光便会变成银红色,十里外都能看得见。因着颜色与凶星落鹫相仿,露宿时点上这种灯,很少有人会来触霉头。
她急着寻人,没心情应付盗匪之流,还是先把灯点上,省得中途碰上流匪又费事。
子时末,两点银红的光焰停在了碧仙峰中段一处离小路不远的林子里。
凝宝燃起火把,沿着那片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草地走了一圈,捡回两把弯刀,最后在一堆柴灰旁蹲下来,从灰烬里拈出一角蓝布,眯了眯眼睛。
扒开灰堆,装金创药的四个小瓷瓶被烧得黑漆漆的。一堆干柴散落树下,柴刀被埋在了最底下。小铁锅和两个木碗扑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锅底瘪下去一块,像是被人踢过。
两头大熊低着头在泥地上嗅来嗅去,喉咙里憋出呜呜的声响,似乎很兴奋。凝宝过去一看,陷进泥里的野草上残留着几滴干涸的血迹,有个铜板嵌在泥土里,“元凤通宝”,是她当日击退狼群时打出的铜板中的一个……事情不妙。
那兄弟两个精明得很,尤其是瑞明,用狡诈如狐来形容也不为过。刘恒武都会被他们糊弄住。一两个流匪绝对奈何不了他们。泥地上的鞋印看似杂乱,仔细分辨,有十个……不,还有一处的印子浅得差点连她也忽略了。
去掉乐平和瑞明,对方有九个人,可以确定其中八个会武。有一处只有一个鞋印,下陷得很厉害,照鞋尖的指向和两边的野草倒伏的情形来看,那人当时往右侧翻倒,是以左侧的草没有受到碾压。这个人该是使出了扫堂腿,下盘相当稳,中途受阻,回势不及才朝右倒下。
以印有鞋印的泥土的干燥程度来看,那九个人是同一时间出现的。看鞋尖的指向,至少有六个人同时出手,将乐平和瑞明隔开了。现场没有留下太多血迹,乐平和瑞明该是被活捉……逃进昆岚山的盗匪很少会结队行动,如果她的推测没错,乐平和瑞明遇到的是膜拜凶星荧惑的祈火教教徒。
真是可恶!凝宝站起来,看着远处的黑暗,无声冷笑。
上次带闵尚书家的两个儿子到此地特训完后她回坊里,七爷就给她说过,下次要是再来这里。有机会找到祈火教的驻地时,就顺手把这窝闲着没事就下山扰民的家伙绑了银红绳圈送到官衙里去。没想到她不去找他们,他们倒先把她的驯教对象给绑走了……
哼,好得很!他们敢惹怒她,就要敢承担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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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山、上山、下山……
哑穴被封住,无法呼救。眼睛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无法借助光的强弱变化辨别白天黑夜,瑞明只能暗暗在心里数:四万七千六百六十一、四万七千六百六十二、四万七千六百六十三……
一路人,没有人说话,只有种吱吱呀呀的声音从前方不断传来,像是做工不好的轿子……不。该是一乘竹子做的山轿,给那个被称作右护法的美貌女子坐的。
到现在为止有七次停留,三次时间长些,大约有两个时辰,四次时间很短,半个时辰左右。
停留的时间较长的话,都会有人给他喂水喂肉汤,还有一种硬邦邦的饼。肉汤不鲜,有种火熏腊肉的气味。饼的味道很差,黄豆面混着麦面,似乎捂了很久,有股酸馊气。该是他们自带的,为了尽快赶回去,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准备吃食上。
等数到第五万步的时候,吱呀声伴着一行脚步声往左边去,他却被扯着朝右行。跟他一路的人只剩下两个,到休息的时候,乐平没有再被推到他旁边,想必那些人是将他和乐平分开押送。
瑞明暗暗咬了咬牙。有人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在地上,草很密,扎得肉疼。他挣了两下,勉力坐起来。
眼睛没用了,听觉和触觉渐渐变得灵敏异常。空气湿润,隐约有种发霉的臭味。水流淙淙,有人在距他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打水、生火,砍了丫杈架起了锅。
“傍晚就能到家了啊。”有男子长出了口气,“右护法和秦难他们比我们先到,教主看见那细皮女敕肉的小子,一定会重重赏赐他们吧。”
这是在瑞明数到将近七万步时第一次听见有人开口说话。他心中一喜,竖直了耳朵,不怕他们说话没重点,就怕他们不开口让他连情况都模不清。
“赏赐?”有女子嗤笑,“教主会不会赏赐右护法我不敢说,可秦难一口咬定瞧见索魂灯,结果让右护法白跑一趟。他自个儿还折在两个毛孩子手上。教主若是知道,不拿他去祭焰都神蛇就算他好狗运了。”
那男人叹了口气:“依我说啊,白跑也是好的,要是秦难看见的真是索魂灯……啧啧,我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想那么早就跟鬼差打照面。”
鬼差?瑞明呼吸一滞。灯确是凝宝点的,但她不是教人读书习武的师傅么,怎么会有那么一个难听的绰号,而且连这些躲在深山老林里的魔教中人也知道?
“你啊,就是胆子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女子嗔道,似与那男人颇为亲密,“你没听吴阿哥说么?鬼差总是独来独往。我们那么多人,又有右护法在,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人?”
“嘁,你不知道就别瞎说。你当鬼差是人多就能对付得了的吗?”。那男人不以为然地道:“吴阿哥只给你说鬼差独来独往,他给你说了别的没有?十三年前汇川县县丞一家三十六口的人头被挂上城楼的事你知道吧?十二年前林德县五大盐商一夜之间遭灭门的事你没听说?罗敬良那个疯子武功高得很,京都六捕联手都抓不到他。那时候在位的还是老皇帝呢。刑部派了不晓得多少人出去抓了三四年都抓不到,还让罗敬良跑到京都去,把录纪司一个主簿的脑袋挂到了刑部大门顶上,气得老皇帝把鬼差给派出去了,结果你说怎么着?就去了一个鬼差,三个月不到,罗敬良逃到春览国都被抓回来了。”
原来鬼差不是单指谁,而是太上皇蓄养的一批人。凝宝是从乡下来的,跟皇家根本不沾边。况且她十二年前才八岁,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本事一个人千里缉凶呢?瑞明暗暗松了口气。
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太久,身子稍稍一动,肩膀和手腕就钻心地疼。他想听得更清楚些,也顾不得这许多,猛地一歪身子朝右侧倒下去,耳骨磕在颗小石子上,疼得他咝地倒抽了口冷气。
脚步声响起,在他脑袋旁停住,须臾,便听得那女子说道:“绑太久了吧……恩哥,过来帮忙,把他的手绑到前面去。不然到时候五娘子又要嚼舌根说我们故意弄折这小子的膀子,拖延时间不让他去见教主了。”
手绑在前头,逃走的几率更大。瑞明虽是看不见东西,却知那女子现在正看着他,便扁嘴皱眉做出可怜样儿来,还轻轻吸了吸鼻子。
那女子果然软了心肠,又道:“恩哥,我把他的蒙眼布下了吧?这儿离家远着呢,再说连着四天没让他见过光,五娘子又把布条勒得那么紧,要是把他的眼睛弄瞎了就麻烦了。”
那男人走过来看了看,说了声好,拉瑞明起来,扣住他双肩的肩井穴,让那女子解开绳子重新绑。
待绑好了,那女子扯下蒙在瑞明眼睛上的布条。光线蓦然刺入眼帘,瑞明慌忙闭紧眼睛,眼泪却已从眼角流了出来,惹得那女子笑了一声:“恩哥,你看这孩子,那天对着右护法还硬气得不得了,现在右护法不在,他倒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
哑穴被封,瑞明无法辩解,气得要甩个白眼给她,谁知眼睛一睁,光线又戳进来,眼泪流得愈发厉害。
“他要哭就让他哭吧,你莫要再去逗他。”那男人叹气道,“要是教主看不上他,左右护法也不要他,他落到五娘子的手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那女子闻言也叹了口气,当真走去火堆边坐下,不再朝瑞明这边看,只推了那男人一下,低声道:“你刚才说的活灵活现的,好像你亲眼看见过一样……吴阿哥真是那么跟你说的?”
那男人点点头,道:“那天教主和左右护法不在,我瞅着韩昆睡着了,就带了些菱花酿去给吴阿哥,他多喝了几杯,亲口告诉我的。
又道:“吴阿哥还说,二十年前老皇帝还没模着龙椅的边儿呢,就帮着他那个短命的大哥敦禧帝养了一批不得了的暗人。到老皇帝坐上皇位,暗人就变成了鬼差,交给他的大儿子和最小的儿子管着。十二年前,罗敬良被鬼差抓回去,老皇帝恨罗敬良行事恶毒,不肯只让他受斩首之刑。那天午时三刻在白虎门斩的是另一个死囚,当晚子时在惠丰山刑天台受刑的才是罗敬良……你知道不?原来吴阿哥从十五岁起就跟着老皇帝,跟了整整十七年。他三十三岁时,也就是八年前,他一时失手捅了大篓子,小皇帝要杀他,老皇帝也不肯护着他,他才逃到昆岚山来的。”
“你是说吴阿哥是、是太监?”
“啧,他有胡子说话也不怪声怪调,怎么可能是太监嘛。”那男人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女子顿时变了脸色:“他、他也是鬼差?”
那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回头瞟眼瑞明,拉着那女人走到溪边,方低声道:“要不你以为教主为什么要穿他的琵琶骨,还让人轮流守着,不让他死也不叫他好过?”
他自以为这样的距离够安全,却不知瑞明模黑走了这几日,听觉和推断能力都被锻炼得极其强悍。
“旁听”真的很有意思啊。瑞明阖上眼帘,凝神倾听,终于明白凝宝为什么对这项特殊的嗜好如此执着了。
“据吴阿哥说,当时老皇帝说要让罗敬良挨足三千六百刀,受尽凌剐之痛才能死,在刑部干了几十年的几个老刽子手谁都不敢应。老皇帝便让抓罗敬良的那个鬼差去刑天台执刑,吴阿哥护场……说这事的时候,吴阿哥差点就吐了。他说他一直没离开过老皇帝,抓人缉凶什么的都是别的鬼差去,连他也没想到那些人已经变得、变得……唉,根本就不能说是人了。他说那三千六百刀从当晚子时足足剐到第二天午时三刻。罗敬良被剐得只剩个骨头架子,心脏居然还在扑通扑通跳,第三千六百零一刀下去,扎穿了心脏,罗敬良才咽气。吴阿哥当场就吐了,那执刑的鬼差却笑眯眯的,从头到尾表情都没变过……”
那女子听得背脊发寒,忍不住干呕一声。瑞明也是头皮发乍,心里却在暗暗安慰自己,还好凝宝跟他们说的这些都沾不上边,灯的事一定只是巧合而已。
那女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怎会骗你?吴阿哥还告诉我,老皇帝让位给皇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小皇帝之后,小皇帝就找了个由头把老皇帝教出来的那批年纪大的鬼差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则交给他最小的弟弟带出宫外。对外称他那个弟弟体弱多病是送去春熙行宫休养,其实是去了民间,打着什么什么……唉,我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暗中寻访合适的小孩子,让剩下的那几个鬼差对他们加以训练,长大了替小皇帝做事。听说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不超过十五岁,男女都有,是分作两批来训练的。一批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孩子,被聚集在一处训练,给顿饭吃就听话得不得了。另一批是家里有些权势的,通常是鬼差瞅准机会,雇人当着孩子的面杀了那孩子的亲人,接着鬼差出现把杀人者全灭口,那孩子就会当他们是大恩人了……”
他说的这种情形,似乎……瑞明瞳孔蓦地缩紧,待要再往下听。那男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扑通一声栽进了小溪里。
瑞明吃了一惊,睁眼去看,恰见那女子身子晃了两晃,也一头栽进水里去。
“你……听到了?”
一双樱桃红绣一起飞燕的绣鞋停在他面前,裙角金铃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瑞明心底陡地一震,缓缓抬头——那声音甜糯糯娇滴滴,它的主人眼中却蕴着浓重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