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鹫星?
艳阳当空。瑞明却如坠冰窟,愣在那里不会动。
那女子似觉失言,眉毛一挑,露了懊恼之色。瞧他发呆,忽然冷笑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正正反反连扇了他十几下耳光。
瑞明毫无防备,被打得懵了。
她力气不大,没使内力,像是纯粹发泄。这一顿打下来,瑞明的脸肿了,她的手心手背也似白玉染了红霞,想来好过不到哪里去。
“若非是凝宝带你们来昆岚山的,我一早把你们沉进桃花瘴沼泽里了……哼,她若有事,我管叫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她恶狠狠地说罢,转身进去,却不关门,须臾,又高声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等人来伺候你么?”
瑞明捂着脸,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这女子古怪得很。那天她明明已押着乐平走了,后来却突然出现在溪边,毒杀了那一男一女,接着林子里又跑出一男一女,竟和死去的那两人身形样貌全一样。
她问他听见了什么,他说该听见的都听见了。她不恼反笑,还赞他日后定会大有作为,说只要他老老实实,她可保乐平毫发不损。
她让那两人封住他哑穴,带他由荒火洞进入荒火村,路上要他记住路线,到地方却把他扔进地牢,隔天就丢给了五娘子……反覆无常,现在冷不防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凝宝什么东西都没带来?”那女子翻开凝宝的眼皮看了看,突然问道,“她从高处摔下来过?你把她原来的衣服弄哪儿去了?你喂了服了几次漾春膏?隔多久服一次?服用前她有没有吃过东西?吃了什么?你喂她喝过别的药吧?是什么药……”
又是连珠炮也似的发问,她语速极快,一口气问下来不打咯噔,弄得瑞明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
看得出她对凝宝没有恶意,瑞明才定定神,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前天突然撞破屋顶掉下来,压死了五娘子。接着她吐了很多血,我找到了伏兰花做的药膏。拇指大的一块用一茶壶热水化开,她全喝了。半夜……唔,昨天午时左右,她突然发热,我去外面采了雾子草、瑟草、落秋蔓,每样四株混着两株甜翟草剁碎,八碗水煎成一碗,喂她喝下之前喂过一小碗白粥。戌时前后,她退了烧,子时左右,她突然乱喊乱叫,还咬破了我的手。之后她呼吸微弱,脉象时有时无,脸色发青似中了毒,伏兰花除了可疗内伤,也可暂缓毒性发作。我只好再用伏兰花所制的药膏,仍然是拇指大的一块冲了一壶,然后又喂了她一碗温水,到你来为止,没有再喂过她东西。”
他也是一口气说下来,却是条理清楚。分毫不乱。
那女子眯着眼睛看了他数秒,微微一笑,带了赞赏之意,口中却道:“原来你只学得皮毛,难怪会捅出这样的篓子来。”
叫他把凝宝的衣物和随身物品都拿过来,她检视过凝宝的衣服武器和锁龙箍,又去破了个大洞的那间屋子转了一圈,回来把东西往角落里一扔,摇头叹道:“看情形,她怕是从崖顶摔下来的……中途用三棱刺卡住岩峰,背心撞到了石头,之后不知怎么又失足落下,撞断了一根梁……幸好有五娘子那胖婆娘做垫,不然照凝宝这种摔法,绝无生还之理。”
瑞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子皱眉不答。她打开锦囊看了看,又开包袱翻了翻,从中取出个三寸见方的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有半盒绿豆大小的暗红药丸。她数一数,拈出一粒,淡道:“取凉水来,小半碗即可。”
捏着凝宝的鼻子迫她张开口,把药丸用凉水冲下去,一刻钟之后,凝宝猛然弹坐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瑞明吓得不轻,要近前去,那女子却伸手拦住他,低声道:“她伤了内腑。用伏兰花散瘀固本是没错。只是你不晓得,那五娘子练的是采阳补阴的乾坤轮倒转邪功,以伏兰花掺了百叶草、金冬、繁汜、血蝎尾、半世莲制成这一味漾春,每次练功前取黄豆大的一点泡做一壶灌年轻男子饮下,继而**采补……你让凝宝吃这个,不但不能散去她内腑中的淤血,反而激得把剩余的血气也……你、你说你这不是害她是什么?”
她似乎颇喜欢打人耳光,也不管手会不会疼,揪住瑞明的衣领猛地扯过来,换了左手又正正反反扇了他十几下,直打得他嘴角流出血来。
瑞明被她那番话弄得心神大乱,挨了打也没想起来要还手,只愣愣望着蓦然倒下的凝宝,轻道:“那她不是中毒?”
那女子一怔,旋即怒道:“精气都差点被你吸光了,中你个头的毒啊!”
“可我又没练那什么邪功……”瑞明弱弱地申辩,总觉得她的恼怒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那女子一咬牙,伸手又来揪他衣领。他忙躲开,疑疑惑惑地偷眼瞅瞅那沾湿被褥的黑血,又瞧瞧面色渐渐恢复正常的凝宝。无意间瞥见她搁在被子外的右手中指上一点红痕,不多时便移到了手背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揉眼睛。再看,那点红已爬到了凝宝的小臂外侧,似有生命般还在往上移动。
“那是什么?”瑞明忍不住皱眉,指着那点红,大声道:“你莫要告诉我那是淤血!”
那女子扭头一看,神色微变,急急扯被子把凝宝的右手盖住了,觑着他冷笑道:“你倒眼尖……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若不想你哥哥有事,顶好不要再多嘴多舌。”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告诫过凝宝。如今这女子……瑞明忽然想起凝宝昨夜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动,故作不屑地冷哼:“你少拿这个来吓唬我!我只问你,你能不能治好她?”
那女子眯了眯眼睛,忽然发笑:“瞧不出,你小小年纪也是个痴情种子……”不等瑞明反应,她又道:“我若治不好,这天下就没人能治得好了。”
她口气很是狂妄,那种自傲的神情宛如她的医术足可将天下医师踩在脚下一般,与她的年纪全然不符。瑞明不禁冷笑:“胡吹大气也不怕闪了腰!医癫刘成万你没听说过?你多大年岁,学了几年医术,再厉害你能厉害得过他?”
那女子也不恼,嘿嘿一笑,转过身去自顾给凝宝号脉。瑞明只道她吹牛被当场戳破不好意思,却不防听见她轻声嘀咕道:“论医术我不如他,论用毒他连我一个脚趾头都及不上……”
瑞明一惊,正寻思该怎么多套些话出来,她已起身轰他:“去去去!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这里不想走?明天午时之前你敢靠近这间屋子半步,我便一把锦瑟送你上西天!”
她语速快,“锦瑟”也说得跟“锦煞”没什么分别。瑞明记起那天傍晚在溪边听到的话,一阵寒意蹿上脊背。他忍了又忍,走到门口,终是忍不住回头:“锦煞不是只会弄瞎人的眼睛么?”
“锦煞?”那女子笑起来,“是锦瑟啦锦瑟!只要你吸入一点,不到盏茶就会了账了,哪还会弄瞎眼睛那么麻烦?”
瑞明佯作诧异,学着她的口气道:“什么啊,孟雪俊让人把药给我的时候,明明说的是锦煞啦锦煞!那药只会弄瞎眼睛,根本不会把人弄死的……整天吹牛皮,也不知你是真懂假懂。”
“孟雪俊?”那女子脸色一变,蓦地站起来,快步过来,把他拉到屋外,压低声音道:“他在哪里?你在哪儿见到的他?他给你的药在哪里?他为什么要给你?他怎么跟你说的?”
她瞧着似娇花不胜寒,那晚当着旁人面总是笑微微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儿。却原来脾气这般急,瑞明答慢一秒,她抬手要赏他耳光。
瑞明早有防备,轻松挡下。
心中纳闷她轻功这般好,为何打人倒不用内力,他嘴上却道:“你不知道吗?他现在就在南斗城里啊。四月的时候他跑到王府找凝宝,不过我没见到他。后来凝宝带我和我哥去逛灯会的时候,他当着凝宝的面把青豹环还给我,说是我掉的,我才知道他是谁。那时候我嫌凝宝碍事,托秋问他该怎么办,他让秋把一包药交给我,说是锦煞,能把人眼睛弄瞎……”
不知为何,有预感她知道真相,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本只是试探,没想到他话没说完,那女子怒意上脸,重重一跺脚,把牙咬得咔咔响,似气得失了分寸:“这个王八蛋,胆敢趁我不在浑水模鱼。知道你要用来对付凝宝,给你送药还哄你那药只会弄瞎人的眼睛?简直混账!他定是瞒着七爷去的南斗,凝宝……唉,这个傻姑娘,八成把录册都交给他了……”
抬眼见瑞明怔忡,她忽觉失态,忙一转话头,又来逼问:“那包药呢?”
瑞明醒过神来,淡道:“若是我用了,凝宝今天还会在这里么?”看她似有迁怒之意,又补充道:“那天凝宝连夜带我们出府,她信我哥不信我,连全叔也一起放倒了。那包药我藏在枕头里,哪来得及拿?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我是决然不会再害她了……”
说到末一句,他低下头去,声若蚊蚋,耳根子都红了。
那女子沉默片刻,渐渐缓和了脸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抿嘴一笑:“好得很,凝宝总算没白救了你。你去找地方休息吧,凝宝醒了我叫你……啧啧,你要是现在拿面镜子照照自己,保管把你自己也吓一跳。蓬头散发,胡子拉沙,脸色差得要命,再强撑,只怕凝宝没醒你就倒下了。”
回屋前,她又回眸一笑,态度温和,与之前天差地别:“对了,我叫流香,凝宝管我叫姐,往后你也这么叫吧。后天我可能要回去一趟,你安心照看凝宝,待十日之后,我定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哥哥。”
“十日之后?”瑞明还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愣愣地重复。
流香本是已关上了门,听到这一句,把门打开条缝,眼弯弯笑得好生动人:“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不在的时候,盯紧凝宝,别让她出去瞎跑。她要是非要去找祈火教的晦气,你就告诉她——‘流香姐说了,你要是不想被黑将军当做流匪杀掉,最好乖乖待在这里等流香姐回来’……一定要记住了,一个字都不准错。”
黑将军?北宣王夏侯纶贤的第五个儿子夏侯楚翔,当朝二品骁骑将军?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个人?
瑞明望着合拢的门扇,呆呆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厨房去。就算要想,就算要睡,也得先把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填饱了再说啊。
实在是累得紧,没工夫重新做饭。下午剩的白粥早是冷了,结成团团的一块,水浮在上头,他看着都觉得恶心,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屋顶破了个大洞的那间房不必考虑,一踏进那个地方他就恼恨得直想把整个院子都烧成平地。隔壁屋里的床铺还湿着,却是不打紧。
他把衣橱里的被褥衣服全抱出来,往墙角一窝,睡着了也还在笑,梦见她好起来了,支肘撑着下巴,躺在他身旁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头发,低低唱那首调子古怪的歌谣。
……
“砰!”
惊天动地一声响,瑞明被惊得从衣服被褥堆里猛地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衣襟一紧,“啪啪啪”三记大耳刮子就呼得他耳朵嗡嗡乱响。
“混账东西!”流香的声音穿破那嗡嗡声冲进他的耳朵里,“你不是说你不会害凝宝吗?你不是说你没对她下毒吗?你没下毒,那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年纪小小,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连我都差点给你糊弄过去了!”
瑞明别的没听清,单听见了那句“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时惊跳起来,瞪圆了眼睛:“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怎么了?你不是说你能治好她吗?”。
流香见他不替自己申辩,反追着问凝宝的情形,愣了一下,攥着他衣襟的手松开了:“不是你……是孟雪俊?”
瑞明没心情再听她说什么,一月兑身就飞也似地冲出去。
隔壁屋的屋门大敞着,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得一阵尖利刺耳的风声奔面而来。速度太快,匪夷所思,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只听“笃”地一声,不知什么钉在了门框上。
他想扭头去看,又听嗖地一声,那东西挟着风声急速飞回去了。
里间蓦地响起个他极熟悉的声音,语气却是森冷:“再往前半步,就不止是警告了。”
“阿宝?”瑞明又惊又喜。流香到底在慌什么呢?凝宝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正要往里去,后领忽然被人拽住,拖得他差点被门槛绊倒。流香的声音蓦然出现在他身后,柔得像在哄小孩子:“好好好,我们不进去,不进去……大小姐,你安心休息。你的伤还没好,不要累着了。”
“把门带上。”凝宝冷道,“药和膳食放在门外即可,无事不要乱闯。”
大小姐?膳食?瑞明纳闷地扭头看流香:“怎么回事?”
流香却不理他,柔声应道:“是,大小姐。”匆匆忙忙把瑞明拉到院外,低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迟疑数秒,又道:“没事的,我看过了,毒性不强,和我的药相冲才会突然发作,一会儿她不闹了我再去给她诊治。你……你和她……唔,就是那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
瑞明一肚子疑问解不了,此时听她支吾,略一想便明白过来,皱眉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回府就求爷爷派人去提亲,明媒正娶迎她进门。”
流香愕然,定定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谁?”似不以为然又似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轻道:“这种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不要去跟别人说,尤其是……呵,小少爷,我不喜欢棒打鸳鸯,但这件事由不得你。凝宝……凝宝她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瑞明一愣:“什么意思?”
流香忽然沉下脸来,冷笑道:“我说过,不该问的不要问。你要是想和你哥哥平安离开昆岚山,最好闭紧你的嘴巴。”
她说罢便回去提了竹篮拿了小铲,却又换了笑眯眯的模样对他说:“走吧,帮我采药去。”
翻脸比翻书还快,真叫人难适应。
瑞明看她拿九环锁锁住了院门上,分明是不让他单独跟凝宝相处的意思,气闷得很,斜她一眼没说话。
流香嘻嘻一笑:“别怨我,我也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你没看出来吗?凝宝这会儿根本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