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一滴汗缓缓从流香额侧流下。
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真的……真的很能让她信服。
凝宝在相思熏教坊出了名的节俭。每回接单出门去,任务结束后总能带些银两回来还债,有时候缉盗的赏金加上她从主顾家给她的用度里省下的钱,甚至多过驯教的报酬。
没办法,一把三百六十年历史的三元米窑茶壶能卖到将近十万两银子,寻常人家砸锅卖铁十代为奴也还不起,凝宝只花了六年就……不过话说,疯老七他怎么会突然把那么珍贵的东西拿出来用,还特意指定凝宝去沏茶呢?
唉,不管怎样,好端端的孩子居然想钱想到把大活人看成了雪花银,这祈火教又遍地是价值超过三千两银子的贵重物品……呃,不对,这里的人一个不剩全都得交给北宣军,不然那厚皮男又要赖账不给经费了!
流香深呼吸,把心一横,拍拍凝宝的手背:“你乖乖的,等事情结了,我的那份分你一半,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对着这儿的人流口水了。”
她信了。凝宝倒有些惭愧,低头掩饰着不安,低道:“不用的,我只是犯了会儿糊涂,现在已经没事了。”
流香放下心来,把要紧的事项再细细叮嘱一回,又把瑞明和乐平见面的事大致给她说了下。
小包做的仿皮实在精细,大约除了脸红透不出来,里头流汗,外头一眼就能见着。流香瞧凝宝额上冒汗不止,怀疑是她内伤没好,把了回脉,另取了些药丸给她,蹙眉道:“那两个小子有我看着,不会有事。趁金览老贼还没出关,你好好休息两天。反正金顺泽时常在屋里一待就是两三天,你不出去走动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凝宝点头应下,流香临走前又道:“我晓得你见不到人不放心,晚点我带那两个小子过来。这院里除了你就只有那两个丫头,差不多你把她们支开就行了。”
于是流香一走,凝宝就真个儿又睡下去了。金顺泽不好武,有个研习啥子荧惑破重功的老爹,被逼着学了些防身,没实战经验,花巧胜过实力。这么一个人会闲着没事去扎马冲拳就有鬼了。
封镇一自然没有来领“罪”,算是幸事一桩,不然让凝宝上哪儿找理由去?金顺泽此人对谁都冷冰冰的。被得罪了也不发火,根本就没罚过谁。就算凝宝一想起他来还是杀意骤生,搅得头疼,但图一时痛快破坏大局这种事她是不能做也不会做的。
流香给的药许是有安神之效,凝宝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上一阵,被噩梦惊醒,便再吃药,再睡。
到子夜来临,流香放倒守夜的丫头,领着乐平和“五娘子”模进小楼,看到的就是个昏昏然拥被躺在榻上的睡美“男”。
流香见她大汗淋漓神情恍惚,人进来了都没动静,意识到不对劲,动手在她腰带藏药处搜了搜,发现十粒酡颜丹只剩两粒了,不由大骇,揪着她的耳朵恼然低斥道:“不是跟你说过每天顶多能吃两粒吗,你耳朵长去了哪里?你一下子吃了将四天的量,是不是不要命了!?”
凝宝被拧疼了,呲牙咧嘴却不躲开。反而一把抱住她的腰,含糊不清地道:“娘,疼……”
流香立马软了心肠,取了随身带的手绢给她擦汗,扭头见那兄弟两个愣愣地看着她们,不由皱眉:“愣着做什么?沿着来路赶紧走,找小包带你们回地牢去。凝宝吃了八粒酡颜丹,好比喝了八坛百年梨花白,别说今晚,就是明晚都不一定能清醒。要叙旧要告状,都等事情完了再说吧。”
乐平不甘心地凑过来:“师父?师父,我是乐平啊。这几天包哥教了我不少东西……你快起来看看,我给你顺了多少头花珠钗啊,都够咱们上京都花天酒地个半把年的了。”
顺……流香差点一头栽倒。该死的小包,就知道他做人没谱。要是让凝宝晓得他教乐平偷东西,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她正想阻止乐平继续臭现那些“顺”来的金银首饰,却见凝宝的身子陡然一震,当真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乐平:“京都?”
乐平大喜,顺手把串蜜蜡佛珠套到她右腕上,得意地笑道:“可不!我寻思着反正明年五月咱们也得去簪花会,回南斗太费时间,倒不如咱们直接上京都,一边历练一边享……咳咳,给师父你找个天赐良配,免得明年你还得到官媒司去受人白眼。”
呃……流香欲哭无泪,望着自己的双手,默默地想:应该先药死这大嘴巴呢,还是先给多嘴的自己一巴掌才好?
瑞明一听乐平要给凝宝找“天赐良配”。立马急了,冲上来把他拖到一边,低道:“什么天赐良配?你想干嘛?我都说了阿宝是我……”
话未说完,便见凝宝仰脸望着流香,眼神迷惘,表情古怪,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娘,你要把我送回爷爷那里么?”
流香一怔,扭头狠瞪一眼乐平,轻拍着凝宝的背柔声道:“怎么会呢?不要听旁人瞎讲,快睡吧。”
乐平愕然,不敢去惹流香,扔下手里的金钏,一把捉住瑞明的手,皱眉道:“流香是我师父的娘?”
瑞明头疼:“你觉得可能么?”
乐平想了想,笑意重回脸上:“绝对不可能。包哥说过,师父的爹娘都失踪八年多了,流香怎么可能会是……”看流香怒眼相视,忙收了话头,没多会儿却又拿种新奇的眼神看着抱住流香不放的凝宝,感慨道:“我还当师父不会撒娇呢,到底是女孩子啊。师父这个样子还真可爱,要是平常她也……”
瑞明听得心烦。重重一肘拐得乐平弯下腰去说不出话来。凝宝的爹娘失踪了,为什么她从来都没跟他说过?上回去神王庙求签问寻人,是不是就是为着她爹娘?小包到底跟乐平说了多少凝宝的事情,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他被这些问题困扰着,看流香那头已把凝宝哄得睡下了,便跟流香打声招呼,扯着乐平下楼原路返回。
候在暗门处的小包见了乐平就笑出一脸促狭:“如何,给你师父看了你的战利品了没?你师父是不是高兴得紧?”
乐平叹气:“哪有,师父她吃多了流香给的药,睡得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了,还抱着流香叫娘来着。”
小包眼睛一亮:“真的?那我也去瞧瞧。”
他说着就要往小楼那边走。乐平忙拉住他:“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当心惹恼流香——她刚才看我的神情就像要把我眼睛挖出来似的,老吓人了。”
小包一激灵,又退回暗门处来,不甘心地嘀咕:“真麻烦。凝宝难得会有失态的时候,这回不看,估计就没下次了……”
话是这么说,捋虎须的事还是不敢做的。他抱怨几句便开暗门领着乐平和瑞明下去。
走到半路,先前一直不吭气的瑞明忽然道:“包哥,阿宝以前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么?”
小包同乐平已是混得熟了,不触犯坊规的事,觉着说给他们听也无妨,便笑道:“是啊,所以说我们都觉得她投错了胎。她要是个男人的话,进学做官什么的肯定不在话下。”
有人夸凝宝,瑞明和乐平都忍不住心喜。乐平附和了几句想引小包再多说些,瑞明却道:“包哥这话过了。阿宝么,毅力是有的,但做官单凭毅力可不行。她太固执,不够圆滑……”
小包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索性停下来靠在石壁上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很少有人敢惹凝宝么?”
瑞明只竖直耳朵不说话,乐平则毫不犹豫地道:“武功好、力气大。”
小包大笑:“武功好力气大的人天下难道就她一个么?你们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乐平对此评价大是反感,瞪眼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小包收了笑色,沉吟数秒,道:“我打个比方吧。她说什么,你俩就做什么,只是因为她够强么?”
乐平一愣,不吱声了。男女有别,凝宝又云英未嫁,他总不可能明说这个师父很合他脾气,他很喜欢吧,万一被误会就麻烦了。
瑞明却坦然地道:“当然不是。我钟意她,想娶她,她想要我做什么我自然就会去做,只要她高兴。”
小包没想到会引出他这么一番话来,不禁呆住。许久,忽然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想要挑战七爷和流香么?你倒是很有胆气啊。小子。”
不等瑞明发作,他又道:“看来你们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啊……平少,我问你,要是你爷爷没离开王府,你会那么快就老老实实听凝宝的话么?”
似乎并不需要乐平的回答,他提起搁在脚边的灯笼,笑道:“所以其实很简单。虽然有时候你会觉得她的固执直白让你受不了,但她的靠山比你的硬,你就不会想要惹怒她。一旦她翻脸,未必需要她亲自动手,自然会有人替她出头……小子们,学着点,你们的师父可是一眼就能分清谁强谁弱的人。”
这话显然不是褒扬,乐平登时恼了:“你少胡说八道!我师父才不会看人下菜碟!”
他扯扯瑞明的袖子,要瑞明也表明立场。瑞明却追上去,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不必自己去做强者,只要够听话有实力便能成为强者手中的一柄好刀,受强者庇护,万事无忧?”
小包脸色一变,停步扭头定定地看着瑞明。瑞明以为他要否认,却不料他竟是笑了:“小子,听说你明年五月也要参加簪花会?若是拿了魁君得了肥缺,莫要忘了好生答谢凝宝。”
乐平没听清瑞明问小包的话,听小包作此回答,大是不解,待要追问,却听小包笑道:“哎呀呀,咱随口胡诌也能把你们唬住啊?你两个听听笑笑就罢了,可别管流香和凝宝跟前瞎说啊,不然我麻烦可就大了。”
黑暗中,那一点灯光渐行渐远。乐平慌忙追过去,快到出口处,发现瑞明没有跟来,问小包拿了灯笼正要回去找,却见瑞明慢吞吞地从黑暗里走到灯光处,望着小包躬身一揖:“多谢包哥指点,瑞明受教了。”
小包笑笑算是受了,分送他两个回牢房,把替身给换了出来。临走他又嘱托乐平千万要管住嘴巴。乐平眼望石壁不理他,神情间隐有忿忿之意。小包无奈,只得去了。
他一走,乐平立刻挪到隔墙边,扒开堆在墙角的稻草,面冲墙躺下,将嘴巴凑近墙上那个核桃大小的洞,低声道:“瑞明,过来,我有话问你。”
瑞明正在隔壁的牢房里靠墙沉思,听见乐平叫,皱皱眉,但到底是挪过来了。
乐平在的牢房与瑞明的牢房只隔了一道墙,墙上那个小孔不知是谁人挖出来的。其余牢房同他们所在之处相隔甚远,因着没窗户又用的铁栏,看守夜间很少会进来查看,他两个小声说话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小包既是扮了远行归来的左护法,便让封镇一这般安排他两个,借口要让“五娘子看得着吃不着”,正中封镇一下怀,半点疑心也未起,却不知恰帮了宗政兄弟的忙。
“你要说什么?”瑞明也挨墙躺下。
“师父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他胡说八道,你非但不替师父说话,跟着他瞎说一气算怎么回事?”
“阿宝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别老混在一起说。”瑞明答非所问,说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哥哥从小就这样,跟人不熟的时候牙尖嘴利能把人气死,若是觉得合心了立马就跟护犊子一样,旁人说句不好他便要着恼,真不知他这叫心眼实在还是傻兮兮。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咱们仨是一起来的,就该一条心。”乐平认真地道:“你也会说师父为了救我们俩,从山崖摔下没休息几天就冒险混进这里来。光冲这个,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觉着像话吗?”。
瑞明拿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石缝,半晌才道:“阿宝怎么样,咱们心里清楚就好,何必同个外人争辩?”
一句话便令乐平心情大好:“这倒是,师父这么能干,他和师父在一处做事,眼红也正常。”突然想起瑞明说要娶凝宝的事,忍不住试探地道:“你当真想清楚了么?我听包……小包说,师父的来历似乎并不简单,她年纪又比你大,若你真想娶她,只怕爷爷那边……”
瑞明没像以前一样反应激烈,沉默数秒,低道:“不管怎么样,娶她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哥哥与其替我担忧,不如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乐平一怔:“我?我能有什么事?”
“流香姐和南斗城里那位柳姑娘,无论哪一个,你要能说动爷爷让你娶进门,我就服了你。”
乐平蓦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流、流香?你怎么、怎么会扯到她身上去?”
瑞明嗤笑:“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能瞒得过我的?流香姐怎么看你的,我不知道。你对流香姐是什么心思,只要眼没瞎就能看得出来。”顿一下,又道:“流香姐可不像你那位柳姑娘好哄,你倾慕归倾慕,莫要做些糊涂事出来惹阿宝生气就行。还有啊,朝三暮四这种事,只怕没哪个女子会喜欢,你自己想想清楚再说吧。”
乐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声“我累了”,转过身去装睡,不再吭声。
瑞明笑了笑,也转过身去。
外头石壁间嵌的油灯上,火苗无声跃动。他静静地看着,想起凝宝,嘴角微微一动,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得出来。
凝宝是不是小包说的那种人,他不清楚。但他不能不承认,小包说的很有道理。凭凝宝的本事和毅力,不论做驯教师、做保镖还是做杀手她都可以胜任……手握权势者若是能得到凝宝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如虎添翼。
还在翔水苑中时,秋就传信告诉他,爷爷已经下令让全叔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凝宝,而且看爷爷的意思,并非为一时权宜计,是想永远将她留在王府里。
仔细想想,如果爷爷仅仅是为了让他和乐平放弃伪装做一些成绩出来让世人看,如此行事未免太小题大做。但如果爷爷是想留住她辅助乐平,让她做一把保护王府的刀,那就完全说得通了。
乐平说,小包告诉乐平,凝宝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相思熏教坊的老板的一把贵重的古董壶才做驯教师到现在。而据他所知,凝宝同意多加他这个驯教对象,是因为那次凝宝打碎的那柜子“珍品”瓷器……倘若他没有猜错,相思熏教坊的老板用的手法和爷爷是一样的。他们的目的,只在于拴住她,让她尽心尽力为他们办事。
至于凝宝,她在王府时极少同银花和成玉他们亲近,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下命令,不给人拒绝的余地也不让人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对全叔,她的恭敬里带着不卑不亢的味道,而对爷爷……
听小包的口气,流香是相思熏教坊老板最亲近的人。按凝宝的说法,爷爷最疼爱的是他,寄托最多希望的是乐平……她似乎总有办法得到他们背后那些把持大权者的信任,爷爷甚至真的远游将乐平这个未来的南斗王位继承人交到她手上,难道……这仅仅只是巧合么?
瑞明又一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