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头晚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她只觉脑袋重得像灌了铅,刚坐起来没多会儿就又往枕头上倒。
懒洋洋趴了一会儿,好容易挣扎着下床倒了茶来喝,一张嘴……一股子酒气冲出来,差点没把她自个儿给熏死。
她这是啥时候喝的酒啊?凝宝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把水喝下去,脑子稍稍清醒些便开始努力回想。
想到头都要炸了还没想出来,她索性不想了。照照镜子没发现什么不对,再倒杯茶漱漱口,低头瞧瞧皱巴巴的衣裳,摇摇晃晃去衣橱里拿了身干净的来换了,又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开门到走廊上探头望了望楼下。
那俩丫头正躲在屏风后头嗑瓜子咬耳朵,悠闲得不得了。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凝宝站在二楼走廊上呢,吓得跳起来,瓜子都撒了一地。
慌慌张张跪下去,一个问少主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一个问少主人是不是现在就梳洗,声音打着颤,头都不敢抬,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
凝宝随口说句“下碗面来”便又回屋去。没时间准备就跑来扮另一个人。多说多错,被人发现有问题就不妙了。
小丫头送了热水手巾进来又低着头退出去,待她洗过脸便匆匆把东西撤走。梳头什么的由她自己来,小丫头一点都不觉得惊奇,可见金顺泽这人真个儿是孤僻到了不肯让任何人近身的地步。
梳头的时候,凝宝头一回对着镜子细看自己扮的这个少年的脸:苍白的肤色,微尖的下颌,唇角下斜,不笑便显得异常冷漠。唇抿紧时,那冷漠里就透出种倔强的味道,让人不禁联想到雪地里盛开的刺薇花,若是有人被那冷漠的美丽迷昏了头,不留神就会扎伤手……
不知为何,凝宝竟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凝宝吃过面,小丫头们收了碗筷悄然退下。这回她们可没敢大大咧咧在楼下偷懒了,凝宝下楼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也没看见她们的人影,闲极无聊便顺手拿起搁在池塘边的鱼食喂鱼。
四周静得很,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阳光的地方。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混淆了,她大约只能以流香出现与否来判断白天黑夜了吧。凝宝暗暗地想着,渐渐便有点烦躁。
还要等多久才能结束呢?一个人待在这种冷清的地方真是难熬啊。
难为金顺泽能住得惯了。不说吃饭便没人管,睡多久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有丫头跟没丫头一样……说句不好听的,照现在这情形看,金览不在,金顺泽死在房里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吧?
堂堂一教之主的独生儿子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该说是他后台够硬自由随意呢。还是该说他高处不胜寒寂寞无人知?
不管老子儿子都是些奇怪的家伙啊。凝宝摇头苦笑。天底下怪事虽是不少,也没听说谁的运气能跟她一样“好”,走到哪儿都会遇见成堆的怪事。
忽然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通道那边朝这方来。凝宝忙扔下手里的鱼食站起来,下意识地将银狐皮斗篷拢了拢。
因着小包制的“人皮面具”得从头套到腰,戴惯的锁龙箍不得不暂时取下。束胸布勒得很紧,应该看不出什么来,她还是抱有疑虑。反正这里比外头冷了不止一两倍,披上斗篷也没人会觉得不妥。
凝宝刚把系带系紧,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便在不远处炸响:“泽儿,你不舒服怎么还跑到水边来?快上楼去歇着,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可就不妙了。”
凝宝头皮一紧,不及细看,那人已冲到她面前来,像是想要扶她,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口中抱怨道:“你看你脸色差的,爹让人送来的补品你怎么不吃?原本身子就弱,还不晓得爱惜自己。要是你有个好歹,叫爹百年之后怎么有脸去见你母亲亲?”
祈火教教主金览……凝宝退后一步,看看这个黧黑皮肤胡子拉沙身材高大似铁塔的男人。并不言语,藏在斗篷下的手却已悄悄握成了拳。
“哎哎,你莫要再退,再退就掉池里了!”金览边说边让开路给她,神情间颇是无奈,“行了,你不爱听,爹就不说了。快回房去,爹让宛如给你拿个火盆子来……你下回别披这个狐皮的了,好看不顶事,爹上次给你的那件熊皮的才暖和。”
他说罢就冲那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丫头大声吩咐道:“宛如,去拿火盆子,把我给泽儿的那个手炉也拿来。冉秋,去给泽儿找我上回拿来的那件熊皮大氅——都机灵着点,别瞧着泽儿不说话就趁机偷懒,再叫我瞧见你两个让泽儿穿那么点衣服就跑出来吹风,腿都打折你们的!”
凝宝冷眼旁观,见金览又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忙低了头往小楼那边走。怕露了马脚,不敢走太快,眨眼就被他追上了。
明明是爹在跟“儿子”说话,金览的笑容却带了讨好的意思:“泽儿,都准备好了吧?明晚就看你的了。”
那么说,明天才是朔夜祭……流香姐已经来过了么?凝宝边想边走,一眼都不看他。
金览非但不生气,还放柔了声音:“泽儿,还在不高兴呢?爹知道让你做主祭太为难你,可让你做主祭乃是神蛇所定,爹也没办法……”
凝宝瞟他一眼。只觉好笑。这样的话想哄谁呢?金顺泽再傻也不会傻到以为一条长得怪异些的毒蛇还能指定主祭人选吧?
金览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些畏缩,跟着她进屋去,低声道:“就这么一次,你就让爹长回脸好不好?你整天待在水芜居不出去,教里的事你也不理,要是爹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镇得住教里那些个不安份的?”
他絮絮叨叨,又是赔小心又是好言相劝,凝宝只站在窗边望着外头沉沉的树影不言语。
旁人倒也罢了,金顺泽的亲爹墨迹了半天都没发觉儿子换了人,凝宝除了暗赞一声小包厉害之外,也清楚了金顺泽这个少年仔孤僻不易亲近到了哪个地步。
金览见劝不动“儿子”,颇是沮丧,却是一句重话都没说。
凝宝以为不理他,他觉着没趣便会走了。谁知金览受了半天冷落,还是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他在桌旁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又道:“事情定了就改不了了,你就委屈一回,当帮爹一个忙,行么?爹知道你心肠软,不愿伤人性命,可他们是祭品。既是祭品。你做什么非要把他们当人看呢?就把他们当做猪当做鸡,一刀了结……就这么一次,泽儿,爹保证,往后再不会逼你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他在说什么?把人当做猪当做鸡来一刀了结?凝宝眼神一凛,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攥得指节也泛白。
金览全没察觉“儿子”的异样,觉着自己说得大有道理,继续引申开导。不遗余力:“你若觉得猪啊鸡啊你也下不了手,便将他们当做虫子好了……嗯,虫子好虫子好。你从小就讨厌虫子,只要把他们当做虫子,你就不会心软了。”
虫……子?凝宝眯了眯眼睛,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个老者带着笑意的声音——
“……怕什么呢?他们的血虽然也是红的,但他们的命同蝼蚁一样不值钱,你何必非要把他们看做是人,你把他们看做是轻轻一碾就会消失的蝼蚁好了。”
“……哭什么?你看,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一刀毙命,干脆利落。他们没受什么苦就死了,心里一定感激你得很,哪里会恨你呢?”
“……什么鬼啊魂的都是假话。你能杀他们一次,自然就能杀第二次、第三次。他们该怕你才对,你怎么能反过来怕他们呢?”
那个慈眉善目,眼里却凝着冰雪的老人的脸和金览的脸渐渐重合了,凝宝不由自主地颤抖。那种刺骨的冰冷又裹住她了,像要把血液也冻结般冷。是因为束胸布的缘故么?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凝宝竭力压制着漫上心头的恐惧和怒意,死死盯着犹自滔滔不绝的金览。只要他再说一次,她就杀了他。毫不犹豫地,就像无数次梦里她所做过的那样……杀了他!
所幸金览抬眼瞧见“儿子”眼神不善,只道又说错话惹恼了“儿子”,急急忙忙收住了话头。再开口,他便只说些练功的心得、祈火教的内务,凝宝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松弛下来。
“玄冥功爹很快就能突破第八层了。到时候别说是南斗王军,就算皇帝小儿领着百万大军来,爹也照样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爹晓得你对右护法有意思。她本事大,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只是入教时间短,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等朔夜祭过了,爹再想办法试试她。若真是个忠心的,你便收了她也无妨……”
“左护法这人太狡猾,心眼又小,不是个能容人的,三年来为着口舌之争私下处置了不少人。他以为爹只顾着练功无心理睬教里的事,放肆得很。等爹寻个由头把他处置了。爹才好放心把祈火教交给你……”
“你四岁那年爹答应过送你青蓝玉袖珍百戏图做生辰贺礼却没做到,是爹不好。但以后不会了。待朔夜祭过了,爹就闭关练功,一年……不,半年内,爹不单要把青蓝玉袖珍百戏图送到你手里,连整个夏侯国都是你的。到那时候,你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终年待在这种地方了……”
“你还记得地牢底层关着的那个女人么?以前你问爹为什么那么恨她,爹不告诉你是因为爹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明晚她就要成祭品了,爹就把她的来历告诉你吧。”
凝宝很想说“你赶紧走吧,我一点都不想听快死的人说秘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金览唠叨。
“她就是夏侯广博的亲闺女,夏侯季维的亲妹子,现在的皇帝小儿还得叫她一声八姑姑呢……你大伯年少有为,十五岁就做了禁卫副都统,进宫办差时无意中见着她一面,念念不忘。你爷爷那时候还是二品郎官将,便找机会求夏侯广博赐婚给你大伯。夏侯广博一口应下,谁知道没过几天就说八公主病了,迟迟不下诏书。一个多月后又推说八公主年纪尚幼,非把那骄横跋扈的三公主指给你大伯,弄得我金家家宅不宁。”
“你大伯忍了很久,有次实在光火,便同那刁妇吵起来,不知怎么地,就失手把她给打死了。你爷爷绑了你大伯上殿请罪,夏侯广博本说只处死你大伯便了,他儿子夏侯季维却不依不饶,那夏侯临辉也跟着煽风点火。夏侯广博便当殿拿下你爷爷和你大伯,下旨让夏侯临辉领兵查抄我金家,要将我金家一百七十二口人都活埋给那刁妇殉葬。亏得你女乃女乃聪明,让你二伯二伯母带着我先出了城……你知道吗?那青蓝玉袖珍百戏图就是夏侯临辉那个老贼从金家拿走的。”
凝宝听得不耐烦,往床上一歪,拉被子把头蒙上。坏人就是坏人,说再多也抹杀不了他所犯下的罪行。就算当年确是皇族对不起他金家,他金览就可以为非作歹杀人越货,召集盗匪意图谋反?
笑话!又不是谁握着他的手逼他去杀人的!
不知错,不悔改,以为找些理由就不用承担责任了么?
金览看她举动,登时怒了,过来一把揭了被子,伸手就去揪凝宝的衣领:“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看我是惯出鬼来了!”
凝宝下意识躲开他的手,顺势一滚身到床尾,起身来冷冷看着他。
金览眉眼间的怒意愈发浓,却也没追过来。父“子”二人对视许久,到底还是金览先低了头:“罢了罢了,你年纪还小,说了你也不懂……你累了就歇下吧。不舒服要说,爹送你宛如和冉秋不是拿来给你当摆设的。”
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预想不到,凝宝愣了一下,别过脸去,暗道这对父子也太古怪了。别家是父慈子孝,他家却是父孝子冷,也不晓得金览这爹是怎么当的,一点尊严都没有。
不过让他滚蛋的目的达到了就好,什么八公主什么金家大难,跟她无关,不必细究。
金览却似不甘,走到门口又回头:“那女人七年前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乱闯,被我捉了来。我亲自拷问过她才晓得,当年她根本不是病了,是偷溜出宫看杂耍看迷了,跟着杂耍班子走了。到得二十三岁上……”
有完没完!?凝宝烦起来差点抓起茶杯砸过去。说话没重点,绕来绕去不晓得他到底想表达个啥意思,真正莫名其妙!
金览看她皱眉,只得闭嘴出门。凝宝刚松了口气,他又突然把门推开了,像是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笑眯眯地道:“那女人被我捉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把不错的短刀。虽然跟规矩不合,不过你明儿就用那把刀送她上路吧……堂堂夏侯八公主死在自己的刀下,多有趣啊。想来皇帝小儿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吧。”
“砰!”
凝宝直接把凳子扔过去了。
金览躲得及时没被砸到,凳子却砸破一扇门板飞出去了。
凝宝反应过来就暗叫糟糕,握拳备战只等他冲进来。金览却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泽儿的力气见长了。真该叫底下那些人来瞧瞧,看他们还敢不敢私下说你不像个男人了!”
凝宝脸一黑,差点没忍住把四方桌也砸过去。还好金览怕“儿子”动气伤了身体,笑罢就走掉了。
凝宝听着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收回扣住四方桌边沿的手。
八公主……没想到在这儿也会遇上夏侯家族的人。黑将军突然领兵来剿匪,怕不就是为了她吧?
凝宝轻轻按住胸口,眼眸一点点冷下来。夏侯……真是个让人恶心的姓氏呢。
不知呆坐了多久,灯油耗尽,火苗挣扎着往上蹿了一下,终还是被黑暗吞下去。
窸窣轻响从敞开的窗户那边传来,凝宝回头一看,有个纤瘦的人影正朝她这边走来。熟悉的桂花香气飘过来,她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流香姐,金览出关了。”
“是啊,真麻烦……他突然跑过来,没吓着你吧?”流香模黑过来,挨着她坐下。
“没,很啰嗦是真的。”纵是晓得流香看不见她的表情,凝宝还是笑了笑:“乱七八糟说个没完,太烦人,我拿凳子把他砸走了。”
“什么?你跟他动手了?!”流香唰地一下站起来。
“唔,不算吧。”凝宝笑道,“他没还手,还说该让你们来瞧瞧我……不,是金顺泽力气有多大,看你们还敢不敢私下说金顺泽不是男人了。”
流香噗嗤笑出声来,模索着捏住她的脸颊,狠狠地拧了一把:“你这个喜欢胡来的家伙……他都给你说了些啥,没有有用的东西吗?”。
凝宝想了想,答道:“没有。他就说很多年前,金顺泽的大伯娶了位三公主,两人吵架的时候,金顺泽的大伯失手杀了公主,结果金家被抄家灭门。我听他的意思,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赖他,全赖太上皇……”
流香无故笑了一声,凝宝没在意,沉默数秒,忽然道:“他毫无悔改之心,要是叫他跑月兑,不知又要害死多少人……流香姐,你知道朔夜祭时他会站在哪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