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活着,难免会遇上些尴尬事。譬如大解完发现没有厕筹。譬如劫道的亮了匕首,惊讶地发现被劫的那位拔出来的是大刀,又譬如……凝宝扣住金览的脉门,大喊“动手”,台上台下却一片死寂,大家该匍匐的依旧匍匐不动,该动手的则是一个都没出现。
这一下,凝宝愣了,金览愣了,皱纹多过头发的老祭司也愣了。
冷不丁地,凝宝就陷入了窘境,而且这个窘境潜藏的危险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金览没有挣扎。他定定地望了凝宝好一会儿,神情从震惊转为恍然,继而变成愤怒。他瞪着这个苍白的“少年”,蓦地伸手去揪她衣襟,一面厉声吼道……
“混账东西!老子养错了你!”
凝宝“虎”躯一震,左手扣住他的脉门不放,右手横刀当胸,看着他的爪子朝刀锋上撞来。
敢情小包做的“人皮面具”过于逼真,金大教主还以为“儿子”等不得他让位就要造反了……
天下还有什么事比你去抓贼,贼却把你误当做意图谋害亲爹的不肖子更恶心的呢?
别说凝宝受不了。连流香和小包竭力保持的那一丝清明也被恶心得烟消云散,二人于心里泪流满面,望地无言。
高台上,父“子”二人动上了手。刚过了两招,金览就发飙了。脉门被扣,他仍能以内力猛地震开凝宝的手,不去夺她的刀,却一手握拳击她胸口,一手屈指若爪,尽朝她脸上抓。
混在柴薪中的百凝香随着火焰吞吐持续释放,凝宝有些昏昏然,心里却还是明白了金览已晓得她并非他的孱弱儿子金顺泽。她凭着本能一面躲避着他的攻击,一面持刀照他喉间小月复招呼。
玄冥功是什么玩意、威力如何,她不清楚。既是起了杀意,脑子再迷糊,身体也会忠实地服从最初的命令,全力以赴。
不过彼时她尚存一线理智,懂得且战且往老祭司那边退,将金览引离一众祭品,不愿伤及无辜。
待估着金览已不会对众祭品造成威胁,她便放开手脚,拳刀齐上,一时揉身进逼,一时后仰躲避。
刀风凌厉,铁拳悍然,下盘稳如磐石,上身却柔若灵蛇每一下攻击。角度皆是刁钻无比,弄得金览手忙脚乱,连问一声你究竟是何人都没闲情。
眼见着红与白缠斗激烈,封镇一索性爬起来抱手旁观,乐得不行:“父子内讧?顶好两败俱伤,给翔爷省事。”
但奉命剿匪的黑将军夏侯楚翔显然没有耐性等他父“子”分出胜负。只听得山崖那沉沉的树影里忽然间嗖地一声锐响,一支暗红黑羽铁箭便挟着风声直奔金览背心而来!
崖顶离地面少说也有五十丈远,可那铁箭飞至半途,裂空之声也依然尖锐刺耳,显见得射箭的人不单想要将金览一箭穿心,竟是连凝宝也打算一并收拾了。
凝宝反应快,金览也不慢,两人几乎是在听见风声袭来的刹那便同时闪开。
他两个一躲,那支箭的目标便成了眇目女子头颅。
金览巴不得她死,哪里会去救?凝宝却不得不一刀逼退金览,纵身飞掠而去,抢在铁箭贯穿那女子的脑袋之前将她一脚踹下台子!
可惜凝宝救得了眇目女子,却救不得跪在眇目女子身旁的那个少女。铁箭哧地一声扎穿了那个少女的脖颈,凝宝愣了一下,随即便连着几脚把其余的六个人都踹下台子。
挨近台边的教众当即变成了肉垫,被突然砸下的祭品们压了个措手不及。百凝香的效力许是敌不过疼痛。一时间台下惨叫哀嚎四起。
凝宝无心去理,转身迎战已欺身逼近的金览。金览的小臂上不知何时扣上了一尺多长的铁爪,一爪划向她的胸口,另一爪朝她腰侧抓去。山崖上的伏兵也不理,只想拿下凝宝,问出儿子的下落。
然而山崖上没有再飞下羽箭,而是传来个沉冷的男子声音:“放下刀枪,束手就擒!”
凝宝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凝滞,铁爪锋利的爪尖便自她的胸口斜划至腰。
饶是她反应够快退得及时,衣服前片和紧贴在身上的那层皮还是被割裂了。蜜合色的肌肤重见天日,同白皙的脖颈和脸蛋对比鲜明。束胸布勒不平的那一点弧度,让金览不由得呆住:“女的?”
怔忡仅是数秒,凝宝的人和刀已杀到!
微凉的空气只能激起鸡皮疙瘩,并不能让凝宝立时清醒。百凝香是个引子,而她体内某种无法根除的毒借此机会重新攻占了她的大脑。
脑子里混沌一片,被射杀的少女躺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白衣,血的气味随风而来,将凝宝最后的理智击得粉碎。
没有羞赧,没有迟疑,血液沸腾,杀意膨胀,十多年来被强行压制着的怪物……苏醒了!
除去了锁龙箍的束缚,凝宝的动作快得惊人。金览险险避开了刺向心脏的第一刀,未及反击,面前已失了她的踪影。
忽然间后背心一凉,他下意识地朝前冲出一步,反手一模,满手鲜红。却原来她早是绕去他身后。而他竟然丝毫都未觉察到!
金览没有回头去看,暗运玄冥功,等她的下一刀。玄冥功第六层,罡气护体无所伤,玄冥功第七层,借力打力易乾坤……奇怪,她怎么还没动手?
金览愕然回头,老祭司已身首异处。听得台下哄乱,定睛一看,凝宝已冲入人群之中,摧枯拉巧,势如破竹!
金览大惊失色。中了百凝香的教众好比去了牙的老虎,除了乖乖等死,实无第二条路可选。
他抬头一瞥影沉沉的崖顶,蓦地大喝一声,指着在人群里横冲直闯的凝宝,冲那些茫然抬头的教众高声道:“杀了她!”
失去自主意识的盗匪们是主人手中最好的利器,金览话音未落,顺从匍匐的教众便骤然暴起,亮出兵器,朝凝宝杀去!
金览也一纵跃进那围攻的队伍里,却不随大流朝凝宝那边冲,倒往通道口那边去。
儿子不知所踪。他不是不心焦。但儿子莫名其妙被人顶包居然无人发觉,伏兵又挑在朔夜祭他们防备最弱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个隐蔽的山谷,教里定然出了奸细。
这两年他似乎过于松懈了。
南斗王军铩羽而归,各地盗匪闻名而来,祈火教日益壮大,小皇帝竟然视而不见迟迟没有动作。
这般反常,他本该多加防范的,却三五不时闭关练这玄冥功,把事务交给底下人打理,将儿子丢在一边,心心念念都是报仇雪耻夺天下。这次闭关前。明明有教众报称在碧仙峰附近发现了索魂灯,他却把鬼差的事当笑话……
金览瞥眼那边鬼影般在人群中游走的凝宝,咬咬牙,趁乱月兑下暗红外袍,剥了具尸身上的黑斗篷罩在自己身上,悄悄朝通道口移动。
封镇一早是发现了金览的意图。他跟金览一样把凝宝当成了配合黑将军行动的鬼差,见崖上的人按兵不动,便也放任不理。
他曾经同金览交过手,晓得玄冥功的厉害,不敢托大却也不想轻易放过立功的机会。急急忙忙封了小包和流香的几处大穴,把他两个拖到一旁,从随身锦囊里模出把三尖铁莲花,往通道口前一站,单等金览进入攻击范围。
瑞明和乐平经那一摔已是清醒了大半,看情形不对,忙避开朝左方蜂拥而去的教众,顺手捡起不知何人遗落的刀剑,跑到台子右侧躲着观战。
“要不要去帮师父?”乐平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弟弟。跟着凝宝学了那么久功夫,不趁机练练手似乎太可惜了。
“你想给她添乱?”瑞明头也不抬,用剑割下衣摆,撕做两半,分一半给他,自己拿一半当蒙面巾遮挡飘散的迷烟。
这种时候绝不是逞英雄的好时机,瞅准机会,他把个被人群撞翻踩伤的教众拖过来,黑斗篷一披,飞快地卸了那身白衣,撕开小包做的“人皮面具”,除去身上的累赘。又心狠手辣地把那人剥个精光,将那人的衣服换到了自己身上。
乐平也来帮忙,把他头上的梳做女子发髻的头套取下,一面撕皮还他真面目,一面咂舌:“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想不到真个儿是连身的……这应该不是真的人皮吧?”
瑞明没好气地斜他一眼,把头发随意一束,探头出去看凝宝那边的情形。一看之下,不禁骇然色变:“哥。阿宝好像不对劲。”
乐平闻言也探头去看,却眼睛一亮,赞叹:“师父真厉害……不,是所向无敌!”
所向无敌,除了这个词儿,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形容现在的凝宝。
听说夏侯最厉害的剑客管无赢是十步杀一人,然而凝宝的脚只沾了三次地,上千教众就有三分之一倒在了她的刀下。
雪岭刀裂金碎石如砍瓜切菜,人的脖子能硬过金石?
凝宝白衣上的血红焰纹完全看不出来了,因为白衣已经和血一样红。
人皮面具不知何时被她撕掉了,青丝披散,血衣半挂在腰上,被染做暗红色的束胸布束不住的那一点起伏却已引不起人丝毫遐想——血沿着蜜合色的肌肤流下来,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血气刺激着嗅觉,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烫得似就要爆裂开来,于是只有杀,用别人的血来浇熄那种难忍的灼热。
她已经彻底失控了!
看着成片的人头被她的刀收割,乐平的兴奋渐渐变作惊骇:“好像真的不大对劲。”抬头望望四面崖顶上出现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他握紧了刀柄:“黑将军在等什么?难道他要等师父把人杀光……”
末一句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有些害怕,有些不能接受。
雪岭刀的刀光织成一张网,毫不留情地夺走靠近凝宝的所有生命。
她简直就像被人控制着的人偶女圭女圭,没有感情,不知疲累,机械地重复着斩杀的动作。
血喷到脸上,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一刀横出,竟有几个人被她拦腰截做两段,下半身还在朝前冲,上半身却已落地。
青蓝的火光下,她好似浴血的魔神,冷酷地挥舞着雪岭刀,哀嚎惨叫此起彼伏,遍地是残缺的尸体……地狱的景象也不过如此了吧?
“得阻止她。”乐平下了结论,提刀就要冲出去。
瑞明一把拉住他,拿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觉得你挡得住她一刀吗?你还没发现,她已经敌友不分了吗?”。
乐平一愣,瑞明扯着他从台后绕到左侧,指着不远处那个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女子低声道:“看见没?她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的。”
乐平定睛看去,果见凝宝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他头皮一乍:“师父中邪了?”
“中什么邪!”瑞明郁闷地兜头给他一下,“那些火盆里放了迷香,咱们有灵香骨还差点着了道,何况是她!”
“师父没有灵香骨?”乐平愣了,“难道她……”
“她说她就得了两块,你一块我一块,她去哪里再找第三块?”
“可是流香……”
瑞明无奈地扯住他的耳朵叫他看通道那边,语气颇是鄙夷:“流香姐要是能防得了,她还会跟包哥坐在那边旁观么?”
乐平不看还好,一看又要往外冲:“我过去看看!”
“……你瞧不见刑堂堂主在那儿乱扔暗器咩?”瑞明很有冲动一掌劈昏他,“就算你运气好,暗器打不中你,被教主的铁爪子挠两下,你还想活着回南斗么?”
乐平退回来,皱眉道:“你说那怎么……”
“办”字还未出口,通道口那头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地面猛然震荡起来,令人立足不稳。
乐平一头朝前栽倒,恰把瑞明当了肉垫,压得瑞明差点闭过气去。
那声巨响之后,又有几声沉闷的声响似从通道那边的地下爆出,大块大块的石头砸下来,烟尘滚滚,百凝香散发出的蜜桃气味很快就被一股硝石和硫磺的刺鼻味儿压过去。
地面的震荡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止,乐平刚缓过劲儿来就起身扭头去看,口中还喃喃道:“怎么回事?”
瑞明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压疼了的右肋,看也没看那边的情形,脸上露出种嘲讽的神气:“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通道和密道都被炸塌了么……”
膨起的烟尘遮挡了视线,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情形,乐平闻言一怔:“你怎么知道?”
瑞明淡淡一笑:“荒火村的入口处有内应就能打开,可若是带了太多兵马,分批下来太麻烦。换做是我领兵,要想省事省力又不必与敌人正面迎战耗损兵力,也一定会挑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毁掉所有出口……不用放箭,不用费力气下来厮杀,在这种没水没粮食的地方,用不了五天,敌人就会不战而降了。”
乐平愣愣地看着瑞明,仿佛头一回认识他。数秒后,乐平忽然一拍额头,惊叫道:“不好!流香还在那边啊!”
这一回他再冲出去,瑞明没再阻拦。瞟眼不受影响、趁乱又放倒了一大批祈火教教众的凝宝,瑞明叹了口气,提着剑慢慢走过去。
参加朔夜祭的教众将近一千人,现在大概剩五百人不到。刨去三四十个在巨响之后退到与凝宝相对的崖壁边的人、二十来个在混乱中被踩伤留在原地没动的人,还有那些被巨响震醒的、被硫磺臭气熏醒的人……仍在不怕死地往凝宝刀下冲的,不足三百人。
凝宝还在机械地挥刀、斩落、挥刀、斩落……血在她脚下积成小泊,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从百凝香的控制中挣月兑出来的教众们被那满目的血腥残肢惊呆了。而凝宝快、准、狠的手法甚至令曾经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们也毛骨悚然。
他们开始朝荧惑神像那边退去,没人说话,没人哭叫,连大气都不敢喘,自然也没有人会去阻挠看起来像是提着剑去送死的瑞明的脚步。
瑞明走到离凝宝还有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深吸口气,高声唤了她一声“阿宝”。
凝宝横向对手脖颈的刀蓦地顿了一下,那人手中削尖的长钉便猛然穿透了她的右小臂!
若是普通人,挨了这一下该是痛呼出声,弃刀退走。凝宝却似感觉不到痛,神情不变,右臂平平挥出,一刀将送过来的脖子斩断!
瑞明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叫她了。
凝宝面无表情地将钉穿手臂的长钉一下子拔出来,顺手递进了另一人的心口,右小臂血流如注,她右手里的雪岭刀却在长钉出手的同时,又稳又快地将第三个人从头顶到腰一劈两半!
瑞明看得恶心欲呕,却硬是咬牙忍住。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还陷在百凝香的药效中无法自拔的教众,朝前走了四五米,然后用种恭谨的口吻叫了她一声:“大小姐。”
凝宝的手微微一颤,狠辣地一刀斩落三颗离她最近的头颅,蓦然纵身而起,朝他飞掠而来。其势之快,瑞明只觉眼前一暗,凝宝便已到了他跟前。
极浓重的血腥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肩上,发梢滴下的鲜红沿着胸膛往下滑。
令人不快的气味,叫人心惊的表情,这样的凝宝让他感觉可怕,可怕……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