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惶然,重又跪下去。低声道:“索性将这落鹫星同那不成器的东西一并除去,免得损及八公主清誉。”
“这倒不必。”那男人把凝宝一把抱起来,笑道:“楚狄且不提,这孩子却真真是继承家主之位的好人选。你知道么?在这宫里,她对怀然怀雅诸般维护,别的皇子却一个都入不得她的眼。小小年纪就心眼多多,居然还懂得借刀杀人……朕能赶在东明王胡闹之前顺利收回东明兵权,真是多亏了她呢。
须臾,他又道:“世人只道落鹫星是凶星,却不晓得落鹫星还有个‘忠狼’的别称。为弱者祸,为强者福……呵,若有良师悉心教养,这孩子他日定是个好家主。到那时,朕就不必担心那些个不安分的再给朕添堵了……你觉得如何?”
那老者当即匍匐于地:“老臣遵旨。”
凝宝暗暗嗤笑,不以为然。
那老者似乎就是爷爷,只是她回头再多次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那个男人在问他话,他回答的口气谨慎谦卑,她从来没听过爷爷会这样说话,所以这也是假的。
谁都得对她的爷爷低头,哪里会有他向别人低头的时候呢?况且她何德何能有幸得见龙颜,更别说还在宫里住过。什么八公主什么借刀杀人。什么忠狼什么保护怀然哥哥怀雅哥哥……假的,都是假的!
难不成阎王爷想用这些虚假的东西来哄得她回到人世继续做怪物?真是不靠谱啊。
凝宝忍不住笑了。
泰然处之,淡定观之,只要她不想走,谁也别梦想能逼她回去!
四周的景物忽然黯淡下来,光明重新降临的时候,她已被老者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地方倒是她所熟悉的。张牙舞爪的镇门兽,红艳艳的朱漆大门,光鲜华丽,里头藏着的却是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只是她现在不怕了,便懒得挣扎,乖乖地由那老者把她领进去。
花园的假山转了个身,地面就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那条向下延伸的石阶她不知走过多少次,心情却还是头一回这般平静。
冷冰冰的石壁困住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老者牵着她走进去,指着那男人对她说:“瞧,那就是你爹了。”又将她推进那男人怀里,淡道:“处刑定在三月初一,你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好活。繁花苑我已让人收拾好了,你和你女儿现在就可以住进去……不要再想那些无谓的事情,好好陪陪你女儿吧。”
她窝在那男人怀里,闻着他身上汗和血的气味,温顺得像只好脾气的猫咪。
没什么可抗拒的,她已是死了,哪还有选择的权利?
一切仅是虚幻而已,这些事根本没发生过。她不记得,当然不可能承认。更加不会有什么感触。
两个月如美梦般的生活。每天都有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陌生的爷爷很亲切,陌生的爹爹很宠她……好笑,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她记得是爷爷握着她的手逼她将火红的烙铁印上爹爹的胸膛,她的哭叫、她的挣扎;她记得的是雪亮的刀尖刺入陌生人的心脏,她的战栗、她的恐惧;她记得的是怀雅表哥用同样温暖的手将她推进蛇窟,她的求饶、她的绝望……
在那个地方,美梦无处容身,噩梦无所不在。虽然记不起为何那般执着地不想让爹爹受苦,但她可以肯定那两个月的美好并不存在。
她没有傻兮兮地问爷爷如何才能不与爹爹分开,傻兮兮地接过雪岭刀,把杀人当做玩笑;她没有傻兮兮地当着爹爹的面把那个陌生人杀死,没有傻兮兮地在挨了爹爹一巴掌之后痛哭大闹;她没有傻兮兮地辨不清好坏,没有傻兮兮地相信爷爷的话,用烙铁给背叛家族的爹爹施予惩罚……她没有,她绝对没有!
蓦然间,心脏似被烈焰裹住了,四肢百骸里却有种刺骨的冰冷漫出来。冷热夹攻,她疼得无法呼吸。
凝宝茫然地睁大眼睛,看见的只有黑暗。慌乱地伸手乱抓,抓到了……谁的手,这般温暖,竟能将那浸入骨髓的寒冷渐渐驱散?
“……不要乱动,蛊虫就快出来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似乎很远,似乎很近。音色极美,让人不禁联想到春风吹化了莹白的积雪,雨滴滑过嫣红的刺薇花瓣……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呢?真的很耳熟啊。
凝宝握紧那只手,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些,想要穿破那黑暗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却忽有抹温暖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阿宝,再忍耐一下。”那人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凝宝心头一颤,缓缓阖上眼帘,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皮下渗出来,在脸上缓慢地爬行。
“哎,不要哭。”盖住她眼睛的手轻轻往下压了压,旋即便有柔软温热的东西擦过她的眼角,“我哥和流香姐都在旁边,他们会笑话你的。”
“嘁,少胡说八道!”有男子反驳,“师父哪里哭了?换你泡在那么烫的水里,你也会流汗的。”
又有个女子没好气地呵斥:“都给我闭嘴!乐平,加柴火。瑞明,少趁机揩油。一会儿蛊虫跑你身上去,我可不管!”
他们吵吵闹闹。凝宝却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似乎冻结血液的冰寒稍有减缓,心脏被灼烧的疼痛也消褪了许多。无来由地,她想笑,而她也真的是笑了。
有人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把粒圆圆的东西塞进她嘴里。苦涩带着清凉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流下去,钻进四肢百骸,聚到心口,一点点将那团火驱散。
头开始隐隐作痛,她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畔的青筋在突突地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疯狂地游动,四处寻找出口,疼痛骤然加剧,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却死咬住下唇不吱声。
盖住她眼睛的手移到了她的唇上,那个美妙如仙乐的声音悠悠地飘进她耳朵里:“手借你,不要咬断了就好。”
明明疼得已受不了,凝宝却不禁弯了嘴角。下一秒,更可怕的疼痛蓦然席卷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出声便昏过去了。
……
“这就是封神蛊?”乐平拿蒲扇使劲扇开氤氲的水汽,瞪大眼睛看着流香用红桧木筷子夹住的那只碧绿色的细长虫子,汗毛都竖起来了。“就是它让师父发狂的?”
流香点点头,倦色难掩:“只怕是很久以前就种下去的了,不然不可能会有那么大的。”
瑞明把凝宝从那桶热气腾腾的绿色药汁里抱出来,放到铺在灶上的那张缝隙很大的竹席上。
竹席下,大铁锅里的暗红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酸涩的气味充斥在门窗紧闭的厨房中。这里的温度估计比屋外高出七八倍,每个人都汗淋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瑞明抹了把脸上的汗,强打精神问流香:“再蒸两个时辰就能把余毒逼出来了?”
“嗯,应该是。”流香把那只吱吱乱叫的怪虫子塞进乐平递来的一个黑土罐里,想了想,又道:“封神蛊虫六年才能长一寸。这一条将近三寸……以防万一,还是多蒸一个时辰好了。”
罐里也有药汁,黏糊糊、黑漆漆,却散发出竹叶的清香味。那两寸多长的碧绿虫子刚被按进去便发出尖利的叫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虫子小小,挣扎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流香几乎失手让它跑出来。乐平发起狠来,抓住流香执筷的手,用力将蛊虫压到罐子底,直到它不动了才用备好的牛皮飞快地封住罐口。
“不知谁那么缺德,竟然在师父身上种这种东西!”他恨恨地咬牙,抱着罐子使劲摇晃,让它在药汁中融化得更彻底,“六年长一寸,它将近三寸长,师父今年才刚满二十……那不就是说,师父三四岁的时候就被人下了蛊?对个小孩子也这么狠毒,真不是人!”
流香怕他不留神摔了罐子,忙抢过来,支他去看火,自己却望着不省人事的凝宝发呆。
瑞明拿湿手巾不停擦拭着凝宝额上泌出的淡青色的汗,问道:“既是十多年前就种下,为何现在才发作?”
流香愣了一下,拉起凝宝的右手,将亵衣的袖子撸上去,肘弯处一点殷红,艳得扎眼。
“她十五岁生辰前接下第一单生意,那地方太远,我不放心,请师姐给她落了只衍伏蛊的子蛊。母蛊在我身上,若她有性命之忧,我便能立刻知道。而封神蛊在体内长得这般大,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异常情况发生。若无人定时给她服食暂缓发作的解药,那就是……”
流香突然止住了话头。瑞明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乐平却急虎虎追问不休,弄得瑞明烦起来,一记怒眼扫过去。他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流香垂眸沉思,神情一时疑惑,一时凝重。就在瑞明也忍不住要催促她的时候,她蓦地一拍额头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百鸢草是种奇怪的毒草,对人的身体无害。只要持续服食超过三年,其毒便能驻留体内达十年之久。
凝宝容貌的改变是因着百鸢草,可百鸢草的功效除了让人渐渐失了本来面目,长久地保持下去,还可以……令毒蛊麻痹!
衍伏蛊无毒,是以百鸢草的毒没有攻击它。而封神蛊虽不至于让人立时丧命,却会不断分泌毒液渐渐腐蚀大脑,日子久了,便会叫人失去所有记忆,只听从控制蛊虫者的命令。倘若附有母蛊的人远离附有子蛊的人,子蛊就会分泌更多的毒液,被它控制的人不尽快赶回附有母蛊的人的身边,便会发狂至死……百鸢草之毒岂会放过它?
姐姐和姐夫带着凝宝流亡时,凝宝一定发作过,所以……
“凝宝服食过百鸢草,百鸢草可麻痹蛊虫。如果我没猜错,凝宝在南斗遇袭时所中的毒,和五娘子所制的漾春、刘成万所制的百凝香一样,都掺着一味金冬。金冬可克制百鸢草,百鸢草的毒性被压制,封神蛊才会醒来。”
流香一口气说完,瞥眼那两个目瞪口呆的少年,低低叹了口气:“封神蛊的子蛊分泌的毒液会损伤脑子。看昨晚的情形,凝宝恐怕……如果她记不起昨夜发生的事,希望你们也能就此忘记,像从前一样待她。作为回报,你们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包括……拿走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