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一怔，刚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破长蛇阵的办法。瑞明已笑道：“若无火炮呢？”
凝宝想也不想就答道：“在牛尾缚炮仗，以牛群冲击，两百头牛足矣。
瑞明想多逗她说说话，又道：“若无牛群呢？”
凝宝眨眨眼睛：“五百人冲锋，绑紧袖口裤脚，塞满硫磺硝石，以油淋身，弓箭手紧随其后，箭穿火折射之。”
她神态娇憨，口齿清晰，语气淡然，仿佛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瑞明和乐平却觉得头皮发乍，不约而同想起那晚她浴血挥刀如被魔神附身的情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微风过，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凝宝的半边脸被笼在暗影中。
乐平突然很想凑近去看看她那半边脸上是不是也挂着被烛光映亮的这半边脸上的娇憨神气，但想到她那双利爪，到底还是忍住了。
沉默得太久，眼见凝宝似又要睡去。乐平忙干咳一声，道：“这办法确是别出心裁，但太过残忍，只怕没人愿意去做这样的前锋。”
凝宝笑了：“谁说的？五叔说过，不能挑那些只身一人的，要挑就挑家境贫寒拖家带口的。给他们说，若他们死了，便给其家眷二十两银，多的是不要命的人——要灭十万，何须五千？硫磺硝石够的话，三千兵还绰绰有余呢。”
瑞明心中一动，开玩笑似的轻挠她的后颈，弄得她咯咯咯笑起来，这才柔声道：“纸上谈兵谁都会，你五叔说是这般说，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他也未必狠得下心肠来。”
凝宝立时不笑了，躲开他的手，睁大眼睛，认真地道：“五叔从来不说笑，也从来没输过。”想一想，又补充：“他输不起。爷爷说了，家族不养废物，他若给家族丢脸，就是上头不问他的罪，爷爷也饶不了他。”
乐平听得一头雾水，瑞明心里却有了底。故作轻松地笑道：“也对。北宣王好面子世人皆知，若是黑将军吃了败仗，叫他失了脸面，他必是不肯轻饶的。”
凝宝看看他，没吱声，又伏回他腿上，片刻便鼻息沉匀，显是又睡着了。
瑞明无奈，撩起她的头发看了看她后脑发迹处的那个小小的伤口，见已结了痂，心下稍定。转头看见乐平神情古怪地盯着凝宝出神，晓得他也明白过来了，便不多作解释。
忽听屋外“嗒”地一声轻响，瑞明眼神一变，冲乐平打了个手势，口中却道：“哥，你先到外间把药煎上，戌时我喂过她药再出来同你说话。”
乐平心思全在凝宝身上，不明所以地瞟他一眼，又瞅瞅凝宝，这才慢吞吞地出去。他到外间提了药罐要去打水。刚跨过门槛便被蹲在门边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
黑影缓缓站起来，屋里透出的光亮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乐平不禁诧异：“八姨，你还没歇下？”
她像是没听见，别过脸去望着透出光亮的窗户纸，右手捂着心口，身子犹在微微打颤。
“八姨，没什么事就早点休息吧。”乐平皱了皱眉，并不打算让她进去，突然明白过来瑞明那个手势的意思。
她在这里蹲了多久？他们说的话她是不是全听到了？她的底细他们全不知晓，她此刻的反应又是那么奇怪，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八姨扭头一瞥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隔壁屋拉，力气出奇的大，乐平竟甩不开她的手。
凝宝刚睡着，乐平不想吵醒她，也有点想看看八姨要弄什么玄虚的意思，便跟了过去。到屋里把药罐往桌上一放，他眉头拧得更紧：“有事吗，八姨？我还要去给师父煎药。”
八姨把油灯拿过来，取出纸笔，飞快地写：『她是谁？』
“我师父。你不是早都知道了吗？”。凝宝不会害他兄弟两个，她“旁听”的嗜好乐平早是习以为常，可换做别人，乐平就没那么宽容了。
八姨神情焦急，又写道：『她叫什么名字？』
乐平想起瑞明刚才的那番话，没有解开心中疑团之前，他觉着还是谨慎些好，便道：“她是我亲表姐。小名阿宝，闺名不方便对外人说……八姨，你问这个做什么？”
八姨不理，再写：『她是哪里人？』
乐平懒得作答，提了药罐想走，却被她一把拉住。乐平恼了，回头斜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斗人，南斗王……哦，就是我爷爷。我爷爷最是宠她，等我们回到南斗，我爷爷就会给她和我弟完婚了。若八姨不嫌弃，跟我们一起回南斗喝杯喜酒吧。”
八姨一愣，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神情忽然变得凌厉，把他拽回桌旁，提笔写道：『你说实话。』
乐平心神一凛，硬把她的手指掰开，冷道：“你救了流香，我才答应她让你留下来养伤。你再做偷听那等鬼祟之事，莫怪我不顾情面！”
他提着药罐快步出门去，打水时还盯着屋子那边，暗暗寻思只要八姨再跑去凝宝的房间外头偷听。他便拿下她，明儿一早就把她送回已无人烟的荒火村，任她自生自灭去。
倘若这女人真是对凝宝居心叵测，他绝不会有半分心软，想必流香晓得了，也不会顾念什么恩情说他做的不对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乐平拎着半罐水要进屋去了，八姨才走出来，手里拿着张写了字的纸，比划着要他看。
『如果她真是你表姐。那就是我弄错了。北宣的一位故友曾将他女儿托付给我，可我八年前在四方县丰乐镇的祭典上同那孩子失散了，我还以为……抱歉。』
“丰乐镇”三个字狠狠地扎疼了乐平的眼睛。他竭力抑制着心中的慌乱，摆摆手表示不碍事，进屋去把药煎上。
听得隔壁屋传来关门的声响，他出去看了看，确认八姨不在门外，回来把门反锁好，去里间把瑞明叫了出来。
“怎么样？她听见了多少？”瑞明有些心急。
乐平伸头进里间瞅瞅，看凝宝酣睡依旧，把瑞明拉到墙角那边，不急着追问凝宝是不是真与北宣王有关联，先把八姨的异样举动和她写的那些东西说给他听。
瑞明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皱眉道：“包哥先前跟你说，阿宝和她爹娘失散了，这个八姨却说是和故友的女儿失散……其中定有蹊跷，你小心着，盯紧这个女人，我尽量不叫凝宝同她打照面。爷爷一定派了人手出来找我们，等下了山，咱们跟他们联系上了再从长计议。”
乐平点点头，却又忍不住说道：“你说八姨会不会就是师父的娘亲？虽然相貌上瞧不出来相像的地方，不过流香说师父服用百鸢草改变了样貌……”
瑞明摆手道：“阿宝没清醒之前，我们大意不得。”瞧他目光闪烁，又拉过他来压低声音道：“哥，不是我多心。你想想，若黑将军真是阿宝口中的五叔，那阿宝十有八九就是北宣王的亲孙女。我夏侯国一君四王，除了爷爷这一个异姓王之外，今上与三王可说是一家人。北宣王的亲孙女与公主无异，又怎会容得阿宝在乡下的教坊里待那么多年？”
乐平还是不大能接受凝宝和北宣王有血缘关系的推断，低头望着脚尖不语。
瑞明只得说得更清楚些：“哥，你听说过我夏侯国有人姓‘凝’么？阿宝从来不提她爹娘的事，又曾服用百鸢草改易相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宝和她爹娘并不只是失散那么简单。八姨说的同包哥说的有出入，现在又无法跟阿宝求证。万一八姨是北宣王的人，阿宝……”
他沉吟数秒，把心一横，将凝宝吐露的有关怀雅的事告诉乐平。
乐平唬了一跳：“师父把她表哥给杀了？”
他声音略高了些，惊得瑞明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为了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瑞明又附去他耳边轻声道：“夏侯家同气连枝，时常族内联姻，堂表不分。我记得他们家族里怀字辈的，除了西津王的三儿两女之外，就是今上和十三王爷……阿宝要是真杀了个怀字辈的表哥，只怕不止是北宣王不肯放过她了。”
说着说着，他脑内突然灵光一闪，死在凝宝刀下的表哥怀雅、凝宝的梦呓、鬼差、封神蛊……所有零碎的线索都被串在了一起，让他登时骇然色变：“莫不是……莫不是……”
乐平被他强悍的推断已弄得心慌意乱，久候下文不至，急急追问道：“莫不是什么？”
瑞明低头沉默许久，只觉浑身被种刺骨的寒意所笼罩。
凝宝把那一场缠绵误以为是梦，曾对他说不能再把他卷进另一个深渊里，当时他不明白，而现在……
瑞明狠狠一咬牙，蓦地抓住乐平的胳膊，前所未有地认真：“哥，收拾东西，子时一过，我们就出谷下山。今天发生的事就当做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绝不要把八姨的事告诉阿宝，就当那个女人从来没出现过。哥……帮帮我，我一定要留住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