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金铜鸭口中吐出的乳白烟气一直没断过。紫茸香的香气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由清冽转为浓郁。最终变得有些呛鼻。
七爷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下床趿了金丝绒拖鞋,吧嗒吧嗒走到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
有垂髫小童送了外衣过来,他接下随意一披,低声道:“走了吗?”。
小童眨巴眨巴眼睛,笑曰:“早走了,寅时一刻出的门,没用轿子马车,直接拉了两匹马就朝昆岚山方向去了。”
七爷看他一派天真,也忍不住笑了,模模他的小脑瓜,问道:“你笑什么?”
小童愈发笑得眼儿弯弯如月牙:“我笑傻蛋来着。”八九岁的模样,却学着七爷负手而立,拿种老气横秋的口气有条不紊地说道:“并蒂戟花和龙棠两味药虽是狠辣,方子里不是有芳龄草和柏叶两味在克制么?若是蛊虫不在了,并蒂戟花和龙棠溶完蛊虫断足,便会被芳龄草和柏叶压制住,哪里还能损及宝师傅的脑子?就是先前被蛊虫毒液伤损到了,这四味融合之后也能将之弥补完全……孟师傅自己拿出来的方子自己都不晓得效用,香姨钻研毒术这么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可见北江师父讲课时,他两个根本就没好好听嘛。”
“哦?是这样吗?”。七爷莞尔。
那小童笑道:“芳龄草和柏叶的药力强过并蒂戟花和龙棠时。宝师傅或许会心智混乱,状似发狂,实际上,这只是一时的不适。待伤损处愈合,宝师傅自然会清醒。而宝师傅服食百鸢草不足八年,因着长时间麻痹蛊虫,药力所剩无几,过不了几天就会被那四味药混合后的药力所中和。也就是说,顶多再过一个月,宝师傅的容貌就会起变化……”
他说到这里,扭头望着西厢走廊上那个坐在木轮椅上的清瘦男子,抓抓头,不好意思地道:“北江师父,后面的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七爷,低道:“七爷,是不是背不全就没糖吃了?”
那长发披散、黑色玄铁面具自额头往下直至鼻尖严严实实盖住大半张脸的男子忍不住笑起来,七爷亦粲然,指指屋里:“百宝柜第五行左数第一格里有橘香糖,自己去拿吧。今儿破例,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吃痛快了,往后也要跟着你北江师父好好学,知道了么?”
小童一扫先前小大人的样儿,欢呼一声跑进屋去。
七爷过去将那男子推到院中来,眯缝着眼睛,笑得好似狐狸:“可不是嘛,那两个还不如个九岁的孩子呢。他们也不想想,真是对阿宝有害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给她吃呢?他们舍得,你我也舍不得啊……是不是,楚狄?”
那男子轻轻模了模脸上冰冷的面具,望着远处初露的曙光,笑而不语。
————
乳白的雾气缠绕在绿树间。微风过,树叶上的露珠滑落,有一滴恰打在凝宝的眼皮上,凉冰冰的,弄得她一激灵,蓦地弹坐起来,险些从树桠上掉下去。
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凝宝低低叹了口气。如果一切都是梦,醒来时她仍在坊中,没有接单、没有前往南斗、没有带着那兄弟两人进入昆岚山历练……那该多好啊。
鸟儿在林中啼鸣声声,夏虫也不甘寂寞地唧唧相应。凝宝默默地啃着酸涩的野苹果,望着渐渐逼近的雾气出神。
这是第几天了?
一个人在丛林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饿了吃野果,困了就随便找棵大树爬上去,往粗桠上一躺,呼呼大睡。白天黑夜无甚区别……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多久了?
清醒了,知道他们在找她,有几次分明已经听到他们焦急的呼唤,她却躲起来了。
不敢回去,不敢想象他们看见她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做的事,他们都知道了吧?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们怕她,对不对?
跃下树来,模模腰间的雪岭刀,凝宝重重阖眼又睁开,去溪边洗了把脸,望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又开始发呆。
记忆,都回来了。她所渴望的、她所抗拒的、她所爱的、她所恨的……她终于还是逃不掉啊。
“你是谁?”凝宝喃喃。用手去抚水中那张脸,手指触到水面,涟漪漾开,令水中人的脸变得扭曲……扭曲,就像她无法正视的那一切。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像是分作了两个?当断开的记忆重新接轨,现实与噩梦同样可怕,叫她该如何面对,如何继续她以往的生活?
为什么要记起来呢?如果这是恶作剧,未免太过残酷。她……她该是七爷口中心眼实在为人忠厚的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凝宝,那个冷酷嗜血奸猾狡诈视人命为草芥的“忠狼”夏侯霖羽怎么可能会是她?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一定是!!!
凝宝猛地一掌拍得水花四溅。看着水中人的脸在支离破碎之后重归原状,她颓然坐倒,抱着头大口喘气。
头又开始疼了,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又一窝蜂似的灌进脑子里,似乎不逼到她崩溃绝不罢休。
家主是她自己决定要做的……
每次接到爷爷的清剿“匪盗”命令时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鲜血的气味让她兴奋而不是恐惧……
每晚躲在床底是为了防备有人害她……
爹爹教她辨别是非她一点也不想听……
烧红的烙铁印上爹爹的胸膛令她有种惩罚背叛者的快意……
给怀雅的那一刀并不是因为他以她爹娘的性命来威胁她,而是因为他诱她入蛇窟。逼她承认她的不愿意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她心心念念要逃离魔窟回到爹娘身边,她怎么会不愿意,怎么会是在爹娘的强迫下离开?
是她想重新做人,做个堂堂正正心存仁厚的人,怎么会是因为害怕别人说她错,为着以前的事惩治她,她才委曲求全改变自己呢?
不是真的……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凝宝踉踉跄跄地冲进树林,杂乱不堪的记忆几乎令她窒息。她飞也似地朝前奔跑,树枝划破了脸也不觉疼痛。
乌云不知何时占据了天空,倾盆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肉上,锁龙箍好似融不了的冰,要将心和血液一并冻结。
突然间,脚下的土塌陷下去,凝宝收不住前冲之势,重重摔进滩烂泥里。
带着腥臭味的泥浆涌进口鼻,她胡乱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好让自己月兑离这困境。
慌乱间,她居然真的抓住了一根被果实压弯了的树枝。求生的让她抱紧了这救命稻草,锁龙箍的重量却依旧拽着她往下沉去……是沼泽。可将一切无声吞噬殆尽,就如同她失去光亮的心。
泥浆糊住了眼睛,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她看不见周围的情形。只听得树枝与树干的结合处发出喀喀的声响……她知道,她的救命稻草就快没有了。
心蓦然静下来,她暗暗地想:这一回,真的逃不过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放弃挣扎,静静地聆听着越来越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声响,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嘴角。
再过一会儿,对她来说,是非黑白的束缚就不存在了。她不必再艰难地分辨对错,不必再为着那些奇怪的记忆痛苦纠结。不必再辛苦地维持一切,不必再头疼……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不用面对,不用烦恼,不用挣扎,将杀人当做游戏的“皇之忠狼”夏侯霖羽、把扶正歪苗作为事业的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凝宝……很快,都会消失。
死亡,完全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所幸,她发现的不算晚。
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和曾经陪伴过她的人潇洒道别,没有机会看见瑞明和乐平在簪花会上展露锋芒,也没有机会兑现她对瑞明的承诺了……
感受着身体渐渐下沉,凝宝忽然想起那个黑暗的夜晚,俊秀的少年举着火把站在树下,仰头望住她的眼,一笑粲然:“阿宝,下来背我上去,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奇怪,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因为他是同伴?因为他曾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低声告诉她她没做错?
呵,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如果可以,真的很想问一问八姨,她是不是真的是未守约定丢下她八年的娘亲?而爹……爹又在哪里?
凝宝微笑,泪落无声。
黏稠的泥浆没过了胸口,呼吸变得困难,无来由地,她突然害怕起来,突然放声呼救,死死抓住那根树枝,拼尽全力朝想象中的岸边移动。
不对的,她不想死。就算死亡可以解决一切,她也不想死。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人想见……是相思熏教坊的第一驯教师凝宝也好,是曾经想要坐上夏侯家主之位的夏侯霖羽也罢,不应该死在这里,不应该寂静无声地、不负责任地任由自己死在这样的地方!
审判……她必须接受审判。
对与错。是与非,她究竟是凝宝还是夏侯霖羽,她究竟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寻常女子还是嗜杀无度的夏侯家的怪物,不弄个明白,她怎么可以死!?
蓦然间,右腕一紧,暖意随着个极熟悉的声音降临——
“这么狼狈,真不像你啊……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