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的雨声和光线都被挂在洞口的大氅挡在了外头。凝宝说那番话的时候微侧了身子背对着火堆,孟雪俊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却可以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多疑的人总喜欢靠观察别人的神情变化来判断情形是否对自己有利,此时位置调换,孟雪俊便成了被动的一方。
这并不是种让人愉快的体验,孟雪俊竭力将情绪隐藏起来,眼中那转瞬即逝的一丝惊疑却还是没能逃过凝宝的眼睛。
通常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愕然才对吧?凝宝轻轻低下头,像是羞赧,眼神却渐渐变得森冷。这家伙果然同宗政兄弟俩的不和月兑不了关系呢。
“说什么胡话呢。”孟雪俊偏过头去不看她,“不想做了就打算把烂摊子撂给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顾左右而言其他是他的长项,凝宝心烦起来,揉了揉后脑勺,低声道:“你伤得不轻,不宜劳神。我不急着要答案,你可以慢慢想……个把两个月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死里逃生的经历对她触动很大,很多曾经让她难以释怀的事突然间变得无足轻重。不管承认与否,已经发生了的事无法改变。她杀了人是事实,除了难以置信和震惊之外,她没有丝毫愧疚感也是事实。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是不是真的嗜杀冷血。月兑离爷爷控制的日子里她的改变是不是只是伪装,以及对与错该如何界定,以后的路又要如何走下去,她需要找到真相,认真思考才能得出结论。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她……不能再继续教导瑞明和乐平了。
如果她都不能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她还有什么资格担任驯教师呢?
欲正人,先正己身。一个被黑暗禁锢了灵魂的师父,是教不出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徒弟来的。
凝宝叹了口气,拿起碗筷要走。孟雪俊却蓦地扯住她的衣袖,脸上已没了笑色:“头很疼么?”
凝宝瞥他一眼,摇摇头:“小事,比起你的伤来……”
她话没说完,孟雪俊又问:“经常疼么?隔多久一次?”
他问得突兀,凝宝愣了一下,从他手里把袖子拽回来,故作轻松地笑道:“受伤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倒担心起我来了?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孟雪俊眼神一黯,别过脸去看着石壁不说话了。
他不开口,凝宝也不吭声,吃饭、洗碗、烘干湿衣服……像个陀螺,转起来就不肯停。
没办法,只有忙碌才能阻止胡思乱想。
孟雪俊这等爱干净爱热闹的人会突然跑到深山老林里来,东西备得那般齐全,又问了她那样的问题,要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凝宝半点也不信。
她只是不想问而已。就像她仍在担心瑞明和乐平,仍挂记着八姨是否真是她多年未见的娘亲的谜题。却始终没有勇气面对他们。
夏侯霖羽……并不是个能让她坦然说出的名字。
在旁人眼里,相思熏教坊的驯教师凝宝知错能改,又听话又老实。可谁会晓得,一直以来,她都在害怕。害怕做错事,害怕别人说她错,害怕……有一天,他们会用恐惧的厌弃的眼光看她,一如当初,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怪物看待一般。
我不是怪物。凝宝暗暗对自己说。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拥被熟睡的孟雪俊,竟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快到傍晚,雨停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远山似重墨洇染,清凉的风送来花儿的芬芳和泥土淡淡的腥。
孟雪俊醒来的时候,挡风的大氅已被取下,火舌舌忝着锅底,肉的香气弥漫在山洞里,凝宝坐在洞口低头轻抚着寒亮的雪岭刀,迷的惘神情让她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孟雪俊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凝宝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他,指尖从刀锋上擦过去,立时有血珠子落在那雪光潋滟的刀身上。
迷惘就在那一瞬间尽数收起,她微笑,若无其事地甩掉刀上的血珠,将手指上的伤口凑到唇边轻吮,含糊地道:“我逮了只山鸡煲汤来着,味道很鲜,一会儿你多喝点。”
孟雪俊盯着她看了半天,皱眉道:“你不累么?”
凝宝以为他说的是她今儿出去打了两回猎的事,笑道:“不累啊。这时节昆岚山里的兔子山鸡多得很,又肥又笨,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两只。”
孟雪俊眯了眯眼睛,招手唤她过去。
“怎么了?伤处疼么?”凝宝狐疑地看看他,快步过去蹲下来要掀被子检查他的伤处。
孟雪俊突然伸手捏住她的左脸颊狠狠一拧,凝宝吃疼叫了一声,差点让他伤上加伤多躺几个月。
“你干嘛啊!”凝宝捂着被拧红的左脸颊远离他,眼睛瞪得老大。
孟雪俊冷哼一声,慢吞吞把手缩回被子里:“看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装了。”
凝宝奇道:“我装什么了?”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忽冷忽热,也不知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孟雪俊斜她一眼,忽然嘴角一弯露了笑色,也不管肋处伤痛,又抽出手来召唤她。
凝宝不敢过去了,拼命压制着痛扁他的冲动,气哼哼地道:“有什么你就明说呗,干嘛老欺负人?受了伤还这么讨嫌,我看你真是没药可救了!”
孟雪俊笑微微地看了她半天,低声道:“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不丢下我自己走掉?”
凝宝一怔:“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要是我没救过你呢?”孟雪俊淡淡打断她的话,“你就会撂下我不管么?”
这家伙疯魔了?怎么尽问这种怪问题?凝宝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当然不会。你我同在相思熏教坊做事,我……”
孟雪俊觑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变化里找到答案:“所以要是你我素不相识,你就会见死不救了?”
凝宝一愣,皱了皱眉头,坐去火堆旁,拿银调羹搅着锅里的肉,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孟雪俊笑了:“你说呢?”
反问对反问,答案只有问的人清楚。凝宝突然如鲠在喉,心里颇是不痛快,大声申辩,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是那种人。”
“嗯。”孟雪俊微微一笑,“我信。”
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啊?凝宝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你信还问来问去?”
孟雪俊把脸别到一边去:“我信,就算素不相识的人落难,只要有旁人在,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至于没旁人在嘛……呵,反正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说你做错了,救与不救都凭你心情吧。”
凝宝气得跳起来,险些踢翻了锅子:“自己不堪不要把别人也想得和你一样不堪!”
孟雪俊冷笑:“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表妹。”
“……不可理喻。”凝宝咬牙丢下一句。自去搅粥看火,再不理他。
大氅重新挂上挡住袭来的凉风,洞里暗下来,她绷着脸坐在那里,火光令她孤零零的身影显得萧瑟。
孟雪俊默默注目,心里五味杂陈,又想将她揽入怀中好生呵护,又想狠狠折磨她让她知道他到底有多恨她,但到底还是把那些念头全按下来,笑着开口:“多大点事值得你气那么久?是不是我再多说几句,你就连饭都不给我吃了?唉唉。这年头,救命恩人也可以扔在一边不理睬了……”
凝宝恼火地瞪他一眼,盛了汤过来,舀一勺,吹也不吹就喂进他嘴里。
孟雪俊被烫得呲牙咧嘴却不抱怨,故意做些怪相来逗她。她又好气又好笑,终究不忍心看他难受,端了温水来喂了他两勺,再喂鸡汤的时候都是吹得半凉了才递过去。
许是因着她伺候得好,孟雪俊的胃口也出奇的好。这个往日事事讲究的公子哥儿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的饿鬼,喝了两碗汤还要凝宝把肉撕成小块喂他吃,不时舌忝舌忝嘴唇赞一声“确是很鲜很美味”,惹得凝宝直笑。
等凝宝发现不对劲,足有两斤重的山鸡已只剩下小半碗汤和一堆骨头。
某人肚子胀得溜圆,弄得伤处剧痛不断,又撑又疼几乎快要吐出来了,却还笑眯眯地给她说:“既然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两只,你现在出去砸几只回来自己做了吃吧。”
凝宝郁闷得直想一个头槌砸死他:“……不劳你操心,我吃野果就行了。”
孟雪俊诧异:“野果混鸡汤会泻肚子的,你还是快去随便砸几只兔子山鸡回来吧。就算你吃野果就能饱,可万一晚上我肚子饿了呢?你总不能让我这个身负重伤的救命恩人也跟着你吃野果子吧。”
“你!你!你……混蛋!”凝宝眼泪汪汪地提着刀跑走了。
孟雪俊大笑。扯到了伤处,疼上加疼,他笑了两声就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洞里静下来,火舌卷裹着柴薪,发出哔哔剥剥的细小声响。孟雪俊望着在风里轻晃的大氅,眼神渐渐黯淡。
当年她不顾后果逃离,弄得植入母蛊的那个人发狂暴毙。丰乐镇再见纯属偶然,他本想放她一条生路,她却不肯离开。他软硬兼施逼刘成万开出天香丸的方子,一心要慢慢折磨她,却没想到……
事出突然,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那个医癫?她已时日无多,便把那些恩怨全压下,前尘往事都藏起,安安静静地陪她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吧。
孟雪俊轻轻合上眼帘,嘴角牵起丝苦涩。她欠了他的,她也果真是要死在他手上了。他该是心生快意如释重负才对呀。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