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连七天,孟雪俊全力以赴想要扭转他在凝宝心目中的形象。一有空就琢磨怎么才能让她忘记那些不快。
但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且不提凝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神仙公子再怎么俊美无双气度不凡,因伤整日躺在床上,优势也发挥不出来。
而受过伤的野兽总会牢牢记住那种痛楚,戒心更胜以往,就像双角吊睛兽九喜惨遭痛殴之后,凝宝只要表情稍有不对,它便会以飞一般的速度退进厨房和后墙的夹巷,抵死不出。
只不过它的畏惧和戒备一眼就能明了,可凝宝……
孟雪俊半躺在凝宝挪到院中供他晒太阳用的流云软榻上,抬手挡住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想继续将时间浪费在养伤上,趁凝宝外出狩猎的时候,他选择接受流香特制的续骨妙药凤霞膏。七天下来,他的伤势明显减轻,副作用却是每天夜里反噬的疼痛引发的失眠。
这天晚上,凝宝送药过来,瞧见他面无人色地咬着被角强忍,不由皱眉:“又开始疼了?”
孟雪俊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眨眨眼表示承认。不敢开口,生怕痛呼出声。惹她心烦。
“怎么回事啊,都七天了……”凝宝放下药碗,掀开被子解开他的衣服,看看夹板没有移位,甚是不解,“难道我忽略了什么?”
她取湿手巾拭去孟雪俊脸上的汗,拆开布条,拿下夹板,再度按压检视。没发现有异常情况,她又把夹板上好,拢上衣襟,盖好被子,叹了口气:“麻痹散都快用光了还是这样,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唉,要是流香姐在就好了。”
凝宝没有把别人的痛苦当乐趣的习惯。看惯了孟雪俊趾高气昂的样子,现在天天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她心里实在堵得慌。
这样的情形总让她不自觉地疑心他夜夜煎熬是不是因着那一晚她仓促换地方,于是心里更加不安。
此时送他下山就医是不现实的,请大夫来也不可行。凝宝瞅瞅冒着热气的汤药,又看看床上憔悴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咬咬牙,扶他起来让他把药喝下去。
“要是明晚还是这样,我就去找瑞明他们拿我的包袱。”凝宝不厌其烦地擦拭着他额上颈上不断渗出的汗,轻声道:“我包袱里有凤霞膏和荡淤丸,去祈火教之前流香姐塞给我的……我不回去,瑞明和乐平一定不会下山。找他们比请大夫上山容易得多……”
孟雪俊忽然捉住她的右手,轻轻摇头。凝宝以为他在担心她会一走了之。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放心吧,最多一天我就能赶回来,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孟雪俊苦笑,将她的手指全拢在掌心里,紧紧握住,感觉疼痛稍减,便急急开口,嗓音嘶哑如在沙砾上打磨过:“他们早就下山去了。”
凝宝一怔:“你见过他们?”
孟雪俊吃力地点点头:“是流香亲自送他们下山的……你放心,他们被你教得很出色……说是替你出气来着,我都没防着他们会刚打照面就下重手。”
“你是说你的伤是他们、他们弄的?”凝宝呆住。突然想起那天在溪边,乐平诓她说出欺负她的人的名字,她偷瞄眼孟雪俊,心虚地低下了头:“我其实也没说什么,就、就……”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谨慎,把以前驯教的事当笑话讲给他们听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想找借口也找不到。
“是我的错……那张字据你就当没见过,我照样欠你一条命,你不要怪他们。”
又一波剧痛袭来,孟雪俊疼得止不住打颤,却悄悄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勉强挤出笑来安慰道:“你哪里有错呢?我以前确是做得过分了,挨他们几拳也是应该的……真羡慕你啊,你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很护着你,哪里像我教过的那些,结了帐就两清,见面不给我使绊子都算他们有良心了。”
他的力道在不自觉地加大,凝宝的指节都被他攥得发白,她却没表现出一丝不悦,反而握紧他的手,轻轻挪动身子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口中笑道:“是么?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总是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教出来的弟子也都是些只懂拳脚不用脑子的憨货,连你的弟子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孟雪俊不禁莞尔:“可惜天公只疼憨人,而我教出来的弟子精明太过,仁义不通,到头来还是要败在憨人手里。”
“啧啧,你这张嘴可真行啊,好坏都由得你说。”凝宝看他面上痛楚之色略减,心里一动,故意逗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会儿你说得天花乱坠,等你伤好了,指不定又要变着法子捉弄我了。”
“怎么会呢?”孟雪俊吁了口气,“要不是你在我面前也跟在别人面前一样,总摆出那种与人为善的样儿来糊弄我,我哪里会做那些事呢?”
“与人为善怎么了?”凝宝有点不高兴了,“难道都跟你一样清高自傲谁也不搭理才好?”话是那么说,怕他着凉,她又悄悄把被子扯高一些直盖到他的胸口。
孟雪俊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心中如有暖流涌出流遍全身。伤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忍了。
他阖眼轻道:“我没说像我这样好,只是看不惯你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把别人的想法看得比自己的心情还重要。你也会说,什么都藏在心里,别人又怎么能知道你高不高兴乐不乐意。可你看你是怎么做的?”
凝宝心中猛然一震,惶惑地垂眸申辩:“哪有啊……”声若蚊蚋,全无底气,连她自己都觉得没说服力。
孟雪俊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将她的手拉到他的心口处,轻道:“小凝宝,我很早就想告诉你,只会把别人当做傀儡来操纵的人很可悲,但自愿给人当傀儡、仰人鼻息寄望因此能保一世安宁的人……更可悲。”
凝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突然有种想要逃走的冲动。心里很乱,像千辛万苦藏好的东西被人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不知究竟是忿然还是惊惧,她分不清。
“不高兴就直说,不愿意就拒绝,这些并不会比你勉强自己接受更难。”孟雪俊睁开眼,微侧了脸斜睨着她,:“你不爱想事情,不是因为你笨。而是你不肯也不敢自己做决定。你怕出错,你怕别人说你错,你怕一旦做错了,别人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伤处已经不疼了吧?”凝宝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夜深了,你歇息吧,我也困……”
孟雪俊别开脸不理她哀求的眼神。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吓到她,话语却如利箭,狠狠扎进她心里去:“你总是希望得到认同,很多时候都是委曲求全。你就像七爷做的那些小木偶,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你心里不愿意也照做不误。你是不是认为,这样的话,就算错了,错的也是七爷,不是你?很多人都说你责任心强靠得住,可是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对不对?”
“你胡说!”凝宝猛地挣月兑他的手,狠狠推开他,表情狰狞,眼神凶恶,像是随时会扑上去将他撕成粉碎,“你懂得什么?我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怒意蓦地化作骇然,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墙上被灯光拉长了的自己的影子发愣。
居然不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而是“你懂得什么”?
“我只是”……只是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会太辛苦?还是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如果出事,七爷一定会站出来替她善后,就像当年一样,哪怕失手,爷爷的责罚也永远不会落到她的身上?
寒意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瞬便爬遍全身,凝宝呆呆地站在那里,惶然不知所措。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了爷爷的笑声:“傻孩子,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心继任之后做错事会怎么样。家主无需具备经世之才大将之风,也不需要发愁对与错,只要你懂得分辨谁能够保护你、你该听谁的话,老老实实照那个人说的去做。哪怕你真个儿闯下弥天大祸,那个人也必然会设法替你开月兑……你明白吗?”。
头疼又回来了,疼得凝宝呼吸难继。那个声音却仍不肯放过她,不停地重复、重复,像是要将她逼疯。
“凝宝?是不是头又疼了?”孟雪俊忍着疼强挣起来,焦急地朝她伸出手去,“过来,让我看看!”
凝宝用力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离房门已只有几步路了,眼看就可以逃离这个让她感觉无所遁形的男人了,她却突然停了下来。
闭上眼睛大口喘气,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挺直了腰板,朗声道:“你说得对,我就是那样的人。以前是,现在是,而且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有所改变。不过,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才对……因为我很听七爷的话,所以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杀了你,也不会扔下你不理。”
孟雪俊一愣。凝宝回头一瞥他,满眼满脸的鄙夷:“省点力气吧,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表哥’。”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门外的黑暗,孟雪俊彻底无语了。闹了半天,原来她把他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当做是他想激怒她犯错的一种手段了……
“我做人有这么失败吗?”。神仙公子纠结了,“要是一开始就说‘你不用独自撑得那么辛苦,偶尔依靠下我也行的’……会不会好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