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年来,孟雪俊头一次低头认错。
凝宝却只是笑了一声。转身望着被黑暗渐渐吞噬的夕霞,轻声道:“是与不是很重要吗?你救了我,可我活着,并不是为了你。”
有种苦味从心底溢出来,在舌尖上荡开,孟雪俊很想叫住她,告诉她:不是的,她真的不是那种人。她拿来的鞋子染了血,鞋底却一尘不染,哪里像是有人穿过的?
只可气他疑心生暗鬼,又对她存了成见,那时候才没有发觉……她变了。她会为着我的曲解而愤怒,却不肯妄开杀戒,以杀戮解决一切。
她依然狡猾,但狡猾得可爱。她已不再是只会听话的傀儡,不再是将人命当成儿戏的夏侯家族的家主继承人。她是相思熏教坊的凝宝,再不是北宣王府的夏侯霖羽……
其实,他更喜欢她从前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
看着那个孤零零走进夜色中去的瘦弱身影,孟雪俊的眸子里现了泪光。时日无多,她随时可能倒下。而他给她留下的,除了伤,还是伤。
直到凝宝的背影彻底融进黑暗里,他才蓦地低下头,大口大口吞着粥,用一种几近凶狠的方式,把那些凉透了的饭食吃下去。
心,也凉透了。
……
孟雪俊的身体在以一种神奇的速度好起来。在小院又逗留了十来天天,他已是行动自如,偶尔还能陪着凝宝扎会儿马步。
“多动动才能好得快。”他笑着对凝宝解释。
凝宝只是耸耸肩,不咸不淡地回复:“若是流香姐肯把贵葛露也给你,配合凤霞膏、风落丸使用,你会好得更快。”
见他讪讪,又道:“要是我真个儿设套逮回那几个不速之客来服侍你,也许半个月前你就已然活蹦乱跳了。”
孟雪俊只好装聋作哑,吃饭的时候多挟肉给她,野菜留给自己,以示悔过之意。
凝宝也不客气,来什么吃什么,吃完了一抹嘴,觑着他嘿嘿一笑:“做大爷使唤人确实舒服得紧,换做我,我也宁肯口中寡淡好得慢些。”
故意跟他唱对台戏,偏是把好意扭成私心。孟雪俊却早是被她弄得全无脾气,快手快脚帮她再盛一碗饭,剩下的肉全堆到饭上,笑眯眯地推到她面前去:“那你就可怜可怜我。成全我这点妄念吧,表妹。”
此类剧目一日至少上演两回,是以凝宝每顿饭后都撑得走不动路,每每窝在廊下的圈椅里,不是眯着眼睛晒太阳打瞌睡,就是闭着眼睛沐月光养精蓄锐。
每天一到这时候,她悠闲得不得了,孟雪俊却忙忙碌碌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洗碗刷锅扫地喂九喜,跟个旋转的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究竟谁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人,究竟谁才是欠下救命大恩的人,孟雪俊不提醒,凝宝便乐得装傻到底。
待厨房里整洁如新,院子里一尘不染,孟雪俊就会搬把椅子放在凝宝旁边,小桌子往前头一搁,沏了茶,惬意地同她一起晒太阳或是沐月光,开始他每天的必修课——给凝宝讲笑话。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头熊,过冬的时候活活冷死了。你知道它为什么会被冷死吗?”。
总是笨拙的、没有创意的开头,照例以问句结尾,不管凝宝搭不搭腔,他还是乐此不疲:“你不知道?哈哈,夏天太热,它把熊皮月兑了扔一边,结果忘了穿回去,到了冬天不就被冷死了么?”
凝宝立马打个哆嗦表示她现在也很冷,快要被他的冷笑话冷死了。
神仙公子没有气馁,竭力回想以前听过看过的那些他认为好笑的笑话,开始下一轮“攻势”:“从前有座山……”
“那座山可真邪乎呢。”凝宝难得接了茬,说的却是:“猴子为了接住桃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一堆熊不是热死就是冷死,来只老虎还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晕死……敢问神仙公子,这座山在哪儿?得空我一定要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没笨死的老虎猴子熊啊。”
孟雪俊窘红了脸,于是下一回的开头就变成了:“老早老早以前,有个湖……”
盛夏时节,凝宝居然倍感寒冷,每每消完食便急不可耐地速退远离这位冷气制造者,让他独享阳光月光,望天长叹纠结万般。
某日,凝宝打包好行李,找到他就开门见山:“我看你已经好得差不离了,这就下山吧。”
二人独处尚且无法令她放下心结,若是下山见了流香那反复无常的女人,只怕变数更多。孟雪俊灵机一动,应了声好,转身作势去拿外袍,狠按右肋数下。刚长合的肋骨虽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断,但仍是疼得他当即便弯下腰去。
凝宝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扶,他摆手拒绝,捂着右肋慢慢直起腰来,笑道:“岔气而已,不打紧。”
凝宝看他眉头微蹙笑容勉强,只道他重伤未愈还要逞强,不由皱眉:“你这人真是奇怪。伤没好就老实休息嘛,天天跑来跑去,我还以为你当真好全了呢。”
孟雪俊任她训斥,只是低头不语。
他不回嘴,凝宝也不好继续。她出去卸了包袱,照例领着九喜出去打猎,带了猎物回来生火做饭,但自此只许他吃吃睡睡在院里遛遛弯,再不肯让他到厨房打下手帮忙料理杂事。
孟雪俊闲得发慌,早起想陪凝宝练功,凝宝眼一瞪:“你嫌伤好得不够慢,还是嫌我不够忙?”
中午他蹭进厨房,看野菜还没洗,刚端起木盆,凝宝脸一黑:“你打算这辈子都待在昆岚山里不出去了?”
他想着不能插手。那闲聊总该没问题吧?可,每次说不到三句,凝宝就轰苍蝇一样轰他:“有空闲磕牙不如多休息——你没见我忙着吗?”。
孟雪俊被自己的聪明所累,争不得辩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当闲人。
对凝宝来说,日子忙碌又充实,刚养出来的二两膘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她尽己所能给自己找事儿做,忙到无暇去想那些让她头疼的问题。
可对孟雪俊来说,每天天亮盼天黑、天黑盼天亮的生活难熬至极,一天也像一年,漫长得让他想哭。
好容易熬到第五天。天没亮孟雪俊就迫不及待地敲开了凝宝的房门:“我已经没事了,收拾东西,咱们下山吧。”
怕她不信,特意当着她的面沿着走廊跑了两个来回,跳了几下,提气纵身掠至院中又飞快地回到原地,一展他那把历经劫难却依旧颜色如新的明艳紫洒金折扇,笑眯眯地摇啊摇:“你看,我没骗你吧。”
微风轻轻撩动着长发,淡红的曙光划破长空,绮丽的背景衬得他白衣胜雪,眉目如画。
他微微一笑,极是动人,却不失高傲。暗无天日的黑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容,那般专注柔和的目光,让凝宝有些怔忡。
“我真的没事了,真的!”孟雪俊见她盯着他不动,登时急了。要是胸口碎大石可以证明他已经完好如初,只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演示给她看。
凝宝被这一声拉回现实里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看他的时间太长了,轻垂睫羽移开视线,竭力掩饰着窘迫:“我知道了。”
孟雪俊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又补了一句:“再养个三五天吧。”
“啊?”孟雪俊傻了,“你说什么?”
凝宝淡淡一瞥他,走下台阶,模模凑过来的九喜的大脑袋,认真地道:“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可见你的伤根本没好全。有流香姐在,瑞明和乐平应该不会有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孟雪俊欲辩解,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领着九喜扬长而去,关闭院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提醒:“晨间湿气重,你穿那么少出来吹风,要是着凉了,许又得多耽半个月才能下山。”
“砰”地一声,院门合拢。孟雪俊望着朝阳。欲哭无泪,只欠捶胸顿足。
凝宝不知神仙公子的痛苦,出门绕着小院逛了一圈,发现头天下午她沿院墙外放置的枯枝断了几根,断口参差不齐,显是被重物压断的。
她皱了皱眉,攀到棵碗口粗的青竹中段,居高临下环顾四周。竹林茂密,视线大大受阻,她没看出什么来,便轻巧地旋身落下,带着九喜离开了山谷。
这山谷树多僻静,野兽却很少。她吃不吃肉都行,可身边有个伤者,双角吊睛兽又不像富铭獒吃得杂。他们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兔子山鸡竹鼠都快绝迹了,不出谷实在保证不了餐餐有肉。
干脆辛苦一次,跑远一点,带几只野猪回来,吃不完的做成肉干,到时候下山的路上也不必在觅食上浪费时间。
凝宝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九喜脚程快,又熟悉山里的地形,哪里猎物多,它最清楚不过。近来它习惯了凝宝的日程安排,凝宝才领着它出了山谷,它便知这是要去狩猎了,激动不已,上山下坡都加速,颠得凝宝头晕眼花,也不晓得它究竟会带她去哪里。
九喜到了自己认为合适的地点,立马急刹停住,凝宝差点被它甩出去。
密林幽深,鲜绿色的藤蔓从树上垂下来,像道门帘把阳光隔在外面。九喜朝前走了几步,嘶鸣一声,仿佛催促。
凝宝提着雪岭刀小心翼翼地模进去,走到一半,不得不掏出火折子砍枯枝做火把照明。
林子里静得很,居然连虫鸣声都没有。不知哪里来的风,凉飕飕吹得凝宝心里发毛。她正想原路返回另觅去处,九喜却突然一口咬住她的后领,拽着她使劲往前拖。
没走多远,忽听得前方传来刀剑相击之声,凝宝心神一凛,刚要给不听话的九喜一拳让它松口,却听得有女子清叱之声响起:“乐平,攻它下月复!瑞明,从后面绕过去拿朱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