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喜的敌意表现得很明显。孟雪俊吓得连退了几步,却又不甘示弱地要调侃:“哦哟哟,真了不得。明明是我花半条命加两千两白银买回来的坐骑,不把我当主人也就算了,如今倒帮着你来吓唬我……啧啧,比七爷的狗还听话。”
话说口便见凝宝变了脸色,他一想通其中关节,暗叫不妙,但已不及回寰。
凝宝拾起那颗小球,模模九喜的银鬃,觑着他冷笑一声:“没办法,纵然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谁强谁弱还是分得清的。它要乐意跟着我,你的东西我不要也罢。”
孟雪俊噎了噎,见九喜那意思是要凝宝把小球吞下去,忙出声阻拦。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凝宝立马将那绿莹莹的软球塞进嘴里,眨眼就给咽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孟雪俊急了,“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就乱吃。要是……”
凝宝微微一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劳你操心,就算这东西会害死我,我也不后悔。我觉得吧,其实野兽比人更值得信赖,至少,它要杀我也会正大光明地来,绝不会躲在暗处偷袭,害我中毒还要装好人博我感激……你说是不是啊,‘表哥’?”
孟雪俊晓得凝宝平时多是装糊涂打马虎眼,却没想到她心里头通透到这个地步。念着她时日无多,他也不想再把梁子越结越深,沉默片刻,难得地坦诚:“人是我派去的,但目标不是你。他自作主张伤了你,我已严惩过他……你既是知道了,我也不想瞒你。你有疑问尽管问,我能说的自然会告诉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么奇妙。纵是前仇旧怨深若海,到了死亡临近的时刻也可尽数放下。
凝宝不知其中玄妙,他的坦诚相待较之他以往恶劣的行径更难让她接受。看着眼前清风明月似的男人,她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闷头将蛇肉一块块割下分给九喜它们,脑子里乱成一团。
直到九喜它们吃饱了去一旁晒太阳,瓦罐蛇肉羹也炖得香气四溢,她才低声问那个坐在草墩上看火的男人:“这一回你又想用什么法子整治我?”
孟雪俊惘然苦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么?”
凝宝摇头,却在欣喜刚爬上他的嘴角时,万分认真地道:“不堪用在你身上太轻了。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以卑劣来形容也不为过。”
孟雪俊的笑僵在脸上,半晌,他才轻叹一声:“有因必有果,谁也怪不得谁……”
凝宝竖直了耳朵等下文,他却忽然改了语调,故作轻松地道:“不说这些了,等下了山,我带你去西津城好好玩几天。你很喜欢吃蟹吧?那儿有家蟹海楼,百蟹宴做得比京都的还要好,你去了……”
凝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要在南斗王府挑事?”
孟雪俊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问题已连珠炮似的丢出来:“瑞明天资聪颖,绝非池中之物。你救了他,又在王府安插人手,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他,反而频频生事让他兄弟不和?让瑞明承袭南斗王之位会比乐平来坐这个位置对你更有利吗?这事进行了不止一年两年,七爷一点都不知道吗?他若是知道,为什么要任由你设计我接这个单子?坊中人哪个不知我做事从未失手过,我在南斗王府站稳脚跟难道对你做的事有什么帮助吗?流香姐说七爷决然不会让你去南斗做我的接应人,但你不止拿走了录事册的摹本,此次与流香姐同行上山来找我。流香姐居然没有为难你……‘孟雪俊’并非你的真名,你也不是什么驯教师,七爷往日对你的训斥责罚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实际上他根本没权力支使你,对不对?”
居然没有一个问题是他能够坦然作答的!孟雪俊竭力掩饰着心中的震骇,轻垂睫羽挡住眼中荡起的厉色,选择沉默以对。
凝宝却似乎并不需要答案。她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微微一笑,把瓦罐端到桌上,取了碗筷摆好,淡道:“吃饭吧,就当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
是啊,就当她什么都没说过吧。将瑞明和乐平交托给别人,还清她欠七爷的债,相思熏教坊的第一驯教师凝宝从此便会销声匿迹。
她愿意当强者手中的刀,她也愿意做个忠厚老实的傻姑娘,但……她不喜欢被愚弄,以前不,现在也一样。
孟雪俊看她埋头大啖仿佛没事人一样,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安静不下来,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凝宝蓦地将筷子啪地一下拍到桌上,抬眼看着他,眼神森冷,语气更冷:“不好意思,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傻子,怎么做对我来说算是好,我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想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不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替我决定任何事,我、不、需、要!”
缓和关系的希望再度破灭了,孟雪俊呆呆看着凝宝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眸子一点点黯然下去。许久,他扶额苦笑:“这就是惩罚么?”
这就是惩罚吧。
恶作剧似的把从七爷那里听来的夏侯家主之事拆开来,光捡好的告诉他的孪生哥哥,他知道哥哥定然会将之说给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女孩听。
她那么急于想要向对她施以善意的人表示感激,那么急于想要变强去保护那两个无条件疼爱她的少年,一定会毫不犹豫踏入陷阱……
他没有想到后果会那般严重。他只是想让她受些苦,后悔将他惹恼的错误。他只是嫉妒,嫉妒她能轻易让他那个孤僻多病的哥哥展露笑容,嫉妒她会如温顺的猫儿般窝在他哥哥怀里酣睡,却对他张牙舞爪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明明他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明明他的性子比哥哥更讨喜,为何那个玩偶般的小人儿情肯听他的哥哥念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他这个总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她的人?
呵,对的,那才是事情的起源,那才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确是她的离开令哥哥在痛苦中死去,但,在那之前,毁了哥哥也毁了她的人……是他。
……
凝宝回屋收拾好行李,留下七喜八喜看守小院。领着九喜出去巡视山谷。
流香早年受过极重的内伤,无法长时间追踪。瑞明和乐平带着她,速度便会被大大拖慢。他们要找到这里来,最快也要明日午时左右。是以令凝宝耿耿于怀的并非突然杀了回马枪的他们,而是一直以来行踪隐秘的那几位不速之客。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孟雪俊带来的人,不然他们没有理由在她离谷狩猎时不对孟雪俊这个重伤者下手——昆岚山中食物充足不必发愁无瓦蔽身又无猛兽侵袭危险的地方,怕就只有这么一处而已。而他们武功高到足以隐藏身形一月有余不被她逮到,若是流匪,决计不肯放过这块肥肉,若是旅人。则不可能会逗留这么长时间。
她不关心他们的武功高到哪个境界,她只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她熟悉的人,是不是这许多年来被当成傻子的就她一个人,当她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要说一句“这是为了你好”。
呵,从前不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她只不肯深究,宁愿糊涂一点开开心心。如今实在太明显,她想做睁眼瞎也不能够,开心又从何谈起?
敌人的刀只能让人流血,一直信赖着的人的刀却堪以诛心。哪怕包裹着“为你好”的光彩外衣,该狠时他们也绝不会留情。譬如爷爷,譬如怀雅表哥,譬如她曾以为她深深眷恋着的爹爹和娘亲……
爷爷一面说“这是为着你好”,一面教她将他人当做猪狗教她享受杀戮的乐趣;
怀雅表哥一面说“这是为着你好”,一面诱她入蛇窟要她承认她其实就是个怪物;
爹爹一面说“这是为着你好”,一面扇得她嘴角流血逼她保证她再也不杀人了;
而娘亲……那个在旁人面前永远温柔美丽的娘亲,那个永远“为着她好”的娘亲,趁人不注意,毫不犹豫地将她推落断崖,在她获救之后,不顾她的哭求灌她喝下百鸢草汁,要她这辈子都回不去爷爷身边……
“为着你好……”凝宝倚在九喜身上,抬手挡住白灿灿的阳光,满眼满脸的嘲讽,“究竟是为着谁好,只有你们自己清楚。”
也许是害怕真相带来的痛苦,她选择保护自己;选择按照他们的期望强迫自己改变;选择扭曲记忆,藏住坏的编造好意,抑或避重就轻将更恶劣更让她恐惧的深深埋进记忆的黄土堆里。
也许是害怕再一次失去,她永远不会将自己无条件地交付给谁,毫不保留地展露真心;永远不会去选“我喜欢的”,而总是选择“适合我的”;永远不会……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其实,她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固执,她也并不是略施好意就会奉上性命的傻子。
刀,有时也会愤怒,有时也会……反噬主子。
不明白的人是他们。而不是她。
放下手臂,让阳光洒满脸庞,凝宝默默弯了嘴角,心口冰凉,笑容寂寞。
她回到小院的时候,孟雪俊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单子我愿意接手,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不会让他们不会有事的。”
凝宝没露出丝毫惊讶,她神情淡然地提醒他:“乐平是我唯一的徒弟,而瑞明,我不希望看到他将来变得和我一样……不敢相信人这种东西。”
孟雪俊一愣之后,笑容苦楚:“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