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无云,月不算黑。已至盛夏。风也不大。可凝宝瞅着两旁嗖嗖后退的树影,一颗心七上八下,老忍不住想起那句很不吉利的“月黑风高啥啥夜”……
孟雪俊那么狡猾,轻功又那么好,就算打不过她也一定能跑得月兑的吧?凝宝一面宽自己的心,一面心急火燎地催九喜加速。
快到谷口,九喜骤然急停,幸而凝宝反应灵敏,一个跟头翻出去,轻盈落地,毫发无损。
不知什么玩意儿在九喜停步之前便急速分开,退进两旁的林子里,带起阵窣窣之声。
凝宝落地即压低身子握拳备战,转头四顾,却只见野草摇动,不见有东西出来。
静候片刻,仍无异状,凝宝也不前去刺探,揉了揉鼻子,慢慢直起腰来。空气里有股子腥气,难闻得很却异常熟悉。让她的神经全数绷紧。
叫九喜九喜不肯过来,七喜八喜也没听从召唤来当坐骑的意思,凝宝纵是心急也只好缓步前行,密切注意着山道两旁的动静。
果然是之前从蛇肚子里掉出来的那颗软绵绵的小球有问题呀,随便一提气,这身体就轻得像要飞起来了一样。凝宝皱了皱眉,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卸掉锁龙箍,她的速度本就快了不止一倍两倍,要是她记不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是这个样子,那么孟雪俊……
“凝宝?”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左侧的某棵大树顶上飘下来。
凝宝心底陡地一震,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找了许久才发现那茂密的枝叶间有抹白影。
她像是失了神,呆呆望了老半天,忽然双腿一软,扑通坐到地上爬不起来了。
孟雪俊忙一纵跃下树来,快步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去。凝宝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角一弯,眼里却现了泪光。
二人目光交汇,胶着数秒,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话:“你没事就好……”
话出口,两个人又不约而同愣了一下。孟雪俊将手往她面前递递,眉头微蹙,眼角却笑意隐隐:“笨死了!眼错不见,你又上哪儿弄得跟落汤鸡一样?”
凝宝的手刚要伸出去,闻言一愣,睁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本想嗤鼻来一句“要你管?”。唇轻启,说出来的却是:“……你是谁?”
孟雪俊愕然,旋即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晃,粲然道:“怎么,吓傻了?没事就跟我抬扛顶牛,你说我是谁?”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重叠了一瞬又极快地分开,凝宝用力晃晃脑袋丢开那个荒唐的念头,抓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却又顺势在他的衣袖上擦擦手上的泥,撇嘴道:“江湖险恶,小心为上——万一有人扮成你来骗我呢?”
孟雪俊看着袖子上的泥印子,又好气又好笑,抽扇子敲了下她的额头:“笨啊。我都骗不到你,还有谁能骗得到你呢?”
举止、语气……真的很像啊。凝宝抓抓耳朵,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鼓着嘴小声嘀咕:“厚脸皮就是厚脸皮,说你爱撒谎你还挺得意。”
孟雪俊不由莞尔,拉过她的手来号了号脉。脉象平稳,与先前出入甚大,但谁知她何时又会发作,下一次她还能不能挺过来……
思及此。那点欣喜又化为乌有,他强压不安,将外袍月兑下来给她披上,笑着调侃道:“我只道你嫌我累赘,找个由头一走了之……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不要脸!”凝宝狠瞪他一眼,扭头一瞥树上,蓦地高声道:“都下来吧,又不是见不得人!”末了又嘀咕:“藏头露尾还觉着自己很高明,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孟雪俊见她叫破,也懒得再掩饰,转身冲树上做了个手势。那四人迟疑数秒,到底还是老老实实下来了。
凝宝一看,好嘛,那四个人里只有一人是生面孔!
不是坊里人,她暗暗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她又不由得沉下脸来:“肖副总领、方幸、成玉……真是对不住,我这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把鬼头鹫也当成了傍枝雀,着实委屈各位了。”
化名肖阳的温然肃甫听得“金镶玉”三个字,刚笑着抱拳想谦虚谦虚,她的下句一出,立马就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鬼头鹫乃秃鹫之别称,以腐肉为食,夏侯国人常拿这个来讽刺为虎作伥之人。傍枝雀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自己不擅筑巢,便见天鬼鬼祟祟拆别的鸟的窝。
两个同时用上,凝宝对他们的鄙夷之重可想而之,任他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淡淡丢一句“表小姐说笑了”,退过一旁不再言语。
成玉也是讪讪,低了头不敢看她。方幸却神色如常,还冲她笑了一笑。
人不接招,凝宝也不好动手,瞥眼笑眯眯旁观不语的孟雪俊,冷哼一声:“有本事就考个武魁领兵驱蛮夷去,整日瞎琢磨算计人,也不知羞。”
孟雪俊眼神一冷,须臾却又换了笑脸一张,叫人模不清他究竟生没生气:“找个地方先把衣服换了吧,你不冷我看着都受不了。”
像是在附和他的话,凝宝一张嘴便喷嚏不断,惹得旁边几个闷笑不已。
气势已失,再继续就成无理取闹了,凝宝恨恨地扯了袖子大声擤鼻涕,反正衣服是他的,她不心疼。
小孩子般赌气的举动逗得孟雪俊忍不住地笑,凝宝见了更是生气,甩手就要往竹林那边走。孟雪俊忙拽住她:“你这是要去哪儿?”
“废话,回去换衣服!”
“那边都成蛇窝了,你不怕?”
凝宝一愣:“蛇?”
孟雪俊诧异:“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看她紧张地四顾,故作无奈地道:“蛇群一来你就骑着吊睛兽跑了……你真不记得了?”
呃……凝宝顿时气短。没多会儿又眯着眼睛到处乱看。小声问他:“蛇群的意思是……很多?”
“是啊,大概整个昆岚山的蛇都被你引来了……”孟雪俊不动声色地靠近来,忽然一指她脚边:“哎呀,小心!”
凝宝一激灵,嗖地蹿到他身后,揪着他的衣服,声音都变了:“哪、哪里?”
孟雪俊看她惊慌,不忍再吓唬她,摊手做无辜状:“跑了。”
凝宝不觉有异,长出了口气,没多会儿却又飞快扭头去看身后。手仍抓着他的衣服不放。
孟雪俊忍不住笑了,反手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没事的,你一来它们就跑了……你带了雄黄回来?”
凝宝摇摇头:“我刚被九喜扔水潭里去了,有雄黄也泡没了。”瞅瞅方幸他们,又看看孟雪俊,恍然大悟:“哦,你们是被蛇追到树上去的!”
一语道破天机,众男皆窘。孟雪俊忙干咳一声,道:“走吧,咱们另找地方落脚,养足精神明天好下山。”看她觑着那四个不动,只得又道:“蛇都藏草丛里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跑出来,你……”
话才说到一半,凝宝已拽着他的袖子慌道:“走走走,先离了这儿再说。”
一两条蛇她倒不怕,超过十条就……凝宝一想起来就头皮发乍,急虎虎指示一干坐骑统统趴下,两人一骑,骑上了就打唿哨催促它们快快跑,恨不得立马就能离开这地方。
到半路,没再听到窸窣声,她暗暗松了口气,拉开孟雪俊环在她腰上的手,皱眉问道:“转单的文书呢?你带出来没有?”
孟雪俊颇是无奈:“你之前浑浑噩噩的,九喜跑得又快,我们追到半路就被蛇堵住了,哪里有空去拿文书?”
凝宝想想也对,犹豫数秒,又道:“那你不会反悔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孟雪俊很想打开她的脑袋瓜子看看里面都塞了些什么,先前的伤感绝望被她这么一闹,连个尾巴都不剩了。
“多了去了。”凝宝撇撇嘴,却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她低头想了想,小声道:“下回我叫你绑,你就赶紧去拿绳子把我绑上……都那种时候了你还磨磨蹭蹭问东问西,嫌命长么?这次算你们运气好,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这别扭的丫头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了呢?孟雪俊笑着把她拉进怀里。见她要挣,忙道:“没鞍没缰的,不这样我就要摔下去了……一条命啊一条命。”
凝宝登时浑身一僵,不动了,须臾,却又气鼓鼓地道:“什么一条命?明明还了半条了。”
孟雪俊心中窃笑,口气却正经得不得了:“我倒想拿半条命跟你换坐骑,可你不是说了么,要是九喜愿意跟着你,我的东西你就不要了嘛。”
凝宝一噎,立马不吱声了。孟雪俊悄悄环住她的腰,柔声道:“冷么?附近没有栖身所,要到紫盖峰才有了……不如随便找一处空地,生火把衣服烤干?”
凝宝吸吸鼻子,刚想说好。忽然心念一转,使劲往他怀里挨了挨,笑得见牙不见眼:“说什么呢,我哪里有那么娇弱了?”
“哦……那索性不歇了,到鸢南峰看日出吧。”孟雪俊扬扬眉,眼中荡起抹笑意,顺势将她抱得更紧。
哟,没发现呀!凝宝乐得不行,连忙点头应允。快到金鉴峰下了,她忽然一拍额头叫起来:“坏了!流香姐和那兄弟两个还在山上呢,别叫他们扑个空还被蛇围住了!”
孟雪俊一惊,方幸等人也变了脸色。凝宝扭过头去瞅着孟雪俊,难得露出点讨好的意思:“要不,你再跑一趟把他们带出来?别告诉他们我跟你在一块儿,也别告诉他们今天的事……好不好,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