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啊,原来如此。凝宝微侧了脸望着那西沉的月。忽然觉得很冷。
鬼差并非无稽之谈,七爷也不是什么生意人。坊里真在接单替别人驯劣儿教顽女的,除了她,还有谁?
从一开始,她就落进张无形的大网里去了吧。
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七爷、处处维护她的流香姐,所听命的人都是他吧,今上……呵,她还以为她真的逃掉了,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待在她那位怀然哥哥的手心里打转。可笑啊,真是可笑至极啊!
温然肃自觉失言,噤声不语,心下难安,偷偷注意着她神色的变化。
“都知道了吗?”。凝宝蓦地轻笑一声,“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你们都知道了吧。”
背负着落鹫星之名出生,为守护夏侯皇室而驯养的忠狼,勿需分辨是非,只需服从唯一的主人,替他铲除一切障碍,却在登上家主之位的前夜杀死十二皇子怀雅,被人私自带离北宣王府的……怪物。
他们都是知道的吧。因为知道,所以孟雪俊处处针对她。他们也只是袖手旁观。
这么说来,孟雪俊当初千方百计要逼她离开,他的反应才是正常的。那些莫名其妙亲近她、呵护她的人……若非别有所图,何以如此?
然而,如今孟雪俊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了……知道了她在朔夜祭的作为,觉得她留下确实对今上有利,他,是这么想的么?
凝宝黯然,心若凝冰,寒意遍体。怒,怒不起,哀,无处哀。
光明不过是假象,她至始至终都未挣月兑过黑暗。往后,许也仅剩沉沦一途,死……亦逃不过。
温然肃心底一惊,暗暗握住了腰间的短剑。凝宝却始终没有动作,也不再言语,青丝笼住了半边脸,睫羽微垂,似魂魄被抽走,徒留下空壳一具。
方幸对她和孟雪俊之间的事却是知之甚少,先前见她与温然肃言谈甚欢,还暗道这位表小姐确是手段高明,连“鬼剑”也忍不住要亲近她。此时看他们神色各异,沉默非常,纳闷又好奇。
火始终燃不起来。倒做了狼烟一般,弄得他一脸黑灰。他假意愁闷走过去,笑道:“风太大了,只好委屈表小姐了。”
只要凝宝接口,他便可顺势坐下套套她的话,哪知凝宝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反是温然肃冷冷一瞥他,挥手让他离远些。
方幸不敢在这人跟前弄鬼,只得退开,不时偷瞄凝宝,暗暗琢磨怎么才能从她口中问到巨蛇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凝宝突然站了起来。温然肃心神一凛,也跟着起身,未及开口,便听得她低声道:“他们来了,你们不藏起来?”
温然肃一愣,凝神细听片刻,摇头道:“五丈之内并无异常声响,表小姐怕是听错了。”
凝宝也不反驳,伸手道:“剑借我用用。”
祈火教的事,温然肃虽不曾亲眼看见。却也听薛长子说过。一夜间孤身斩杀近千人的战绩,用“怪物”二字来形容她绝不为过。他刚刚一语道破天机,难保她不生杀意,若有兵刃在手,他有自信敌得过?
他犹在迟疑,忽然有凉风掠过耳畔。再看凝宝时,她依旧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像是从来没有挪动过,他的短剑却是已到了她手里。
温然肃瞳孔一缩,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凝宝瞟他一眼,举举短剑,淡道:“我会擦干净再还你。”说着便慢吞吞走到那两头野猪旁,提起一只,引着九喜进了树林。
温然肃只道凝宝要拿今上赐给他的“鬼问”去宰猪,急出一脑门子的汗。他三步并作两步追进去,定睛一看凝宝没用他的心肝宝贝来杀猪,而是唰唰唰砍倒了几棵树,又横削直劈弄出堆柴薪来……他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晕过去。
“那边不好生火,这里有树挡风,凑合一夜,看日出也方便。”凝宝扯袖子擦擦短剑,递还给他,看他犹豫着不敢接,淡淡瞥他一眼,忽然笑了,“不用那么紧张,我并不是每天都杀人的,除非……有人逼人太甚。”
话音落。剑一掷而出,擦着温然肃的耳朵过去,笃地一声钉在他身旁的树上。
温然肃惊出一身冷汗,等回过神来,她人已经不见了。九喜在不远处撕扯着那只可怜的野猪,偶或扭过头来冲温然肃低吼一声,仿佛嘲笑,獠牙上鲜血滴落,令人心惊胆战。
温然肃这老江湖也有些受不了那种诡异的气氛,急急忙忙远离它,抬头张望,却看不出凝宝究竟藏身何处。
方幸瞧着情形不对,不动声色地跟过来,正要开口发问。温然肃忽然脸色一变,摆手道:“隐。”
他们刚刚隐藏好身形,便听得九喜长嘶一声。不多时,七喜八喜就分驮着一女三男和几个包袱,轰轰轰冲到这片新辟出的空地上来。
温然肃眼神好,一看清那四人的组合,不由得暗暗皱眉——乐平与流香坐在八喜身上,共乘七喜的却是孟雪俊与瑞明。
一个是白衫如雪清俊贵气,一个是黑衣若夜俊秀冷然,若不晓得他们之间的关联。这样的两个佳公子聚在一起,端的是赏心悦目的一幅好画,可……
“阿宝在哪里?”瑞明老远便看见埋头大嚼的九喜,脚刚沾地即急急发问。
孟雪俊眯了眯眼睛,还未开口,流香和乐平已凑过来。
“你找到凝宝了?”流香伸手就来扯他衣袖,一脸惶急,“她在哪里?你快叫她出来,我已找到法子救她了!”
流香擅毒不擅医,坊里人都知道。何况天香丸的方子是医癫刘成万开的,凭她那两下子哪里可能解得了?孟雪俊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爪子,反问道:“你觉得她有可能情肯跟我在一起也不肯见你们?”
流香一愣,眼里的光彩霎时便消失不见。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小声咕哝道:“是我糊涂了。她最是讨厌你,怎可能和你在一起……”
这话正刺中孟雪俊疼处。他暗暗咬牙,却并不申辩,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旁,睨眼觑着瑞明,似笑非笑地道:“‘你家阿宝’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若还是不肯扔掉那破蛇皮,待会儿把蛇引到这里来,你就自己解决吧。”
瑞明宛若未闻,细细看过那几棵树的断口,又过柴堆旁拿起根干柴看了看,招手叫乐平过来,把干柴递给他:“哥,你看切口,阿宝一定在附近。”
流香一听,也忙过来细看。四面切口确是平滑异常,一根毛刺也无,但单凭这就笃定是凝宝做的,实在过于滑稽,她不由得摇头:“但凡有点力气的都能做得到,你太多心了。”
孟雪俊只冷眼旁观,并不言语。瑞明淡淡一瞥他,指着流香腰间的雪岭刀说道:“那你把刀给我哥,让我哥试试。”接着又从柴堆里挑出三根木柴拼在一处给他两个看:“这树干足有半臂宽,要是我哥四刀能劈出这样的水准,我便无话可说,要是不能……”
孟雪俊暗暗心惊,赶在乐平前头将雪岭刀一把抢过来,急退数步,拍拍身旁的一棵大树,微微一笑:“就这棵吧。”
他蓦地运足十成劲道,手起刀落,将那棵树从中斩断。又下一刀,断出一截来,劈做四瓣。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事后他将刀扔在一旁,负手而笑:“这回还有疑问么?”
彼时天际微泛鱼肚白,凝宝得了巨蛇内丹滋补,五感远胜从前。虽是高居树顶隐于繁枝茂叶中,要看清底下的情形却不是难事。
孟雪俊的表情她瞧不见,但她清楚看见他背到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论轻功内力,这位公子爷确是强过很多人,于气力上却不及日日戴着锁龙箍生活的凝宝,这番遮掩实在是难为了他。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究竟想要她帮他做什么呢?若他同七爷一样皆是听命于今上,之前完全不必想方设法赶她出坊。若他不是,如今态度大变又该作何解释?
凝宝轻轻摩挲着手上的老茧,百思不得其解。
瑞明看过孟雪俊劈出的木柴,不吱声了。孟雪俊悄悄捏了捏右手虎口,笑道:“看清楚了就把蛇皮扔掉吧。那种臭烘烘的东西,纵是做成软甲,小凝宝也不会喜欢的。”
瑞明冷哼一声:“你又不是她,你怎知她不喜欢?”想通透这人往日种种所为何由,对曾经言听计从将这人当成知音的自己也憎恶非常。毕竟不如孟雪俊城府深,他恼起来连敷衍都不肯,拉着乐平拿了干柴自去生火,亲疏界线划得清清楚楚。
凝宝在上头听见这几句,心中似有根弦被人轻轻拨动,不觉弯了嘴角。
用蛇皮给她做软甲,他竟是同她想到一处去了……这样的人以后也会变得和那些想要利用她的人一样么?她有些糊涂了。
孟雪俊看看天际绽出的金红霞光,趁流香等人不注意,飞快抬头一瞥树上,佯作伸懒腰,悄悄竖了下大拇指以示一切顺利。
凝宝瞧见他的小动作,明明心里仍是堵得慌,眼里却荡起丝笑意,轻轻从锦囊里模出个铜板,屈指弹出,恰从他的后领滑进去,金属的冰凉贴上肌肤,弄得他当即一哆嗦。
“这个促狭鬼!”孟雪俊低声抱怨一句,提了衣领轻抖几下,躬身捡起滑到地上的铜板,揣进怀里,舌尖似有丝甜慢慢漾开来,甜得他忍不住嘴角微扬,眯了眼睛。
流香忽然凑近来,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了然一笑,轻声道:“解药还能存放六天,你要想她死,继续陪着她胡闹下去也无妨。”
孟雪俊斜她一眼,掸掸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情淡然,若无风的湖面:“有我陪她,你还怕她会寂寞么?”
流香顿时骇然失色:“你……”
“啊,太阳出来了。”孟雪俊忽然笑起来。他扭头望着那两个在火堆旁窃窃私语的少年,高声道:“这么美的景象,山下可看不到。不趁现在多看看,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在小凝宝回来之前,南斗王府的单子就由我孟某人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