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呀,反正你拿了赏金不也是全分给那些受害者家属?”孟雪俊也学凝宝的样儿抱起手来。“坊里属你最能赚钱,可最拮据的也是你……你要是能不理会别人怎么看你,欠下的债早几年就还清了吧。”
凝宝微侧了脸瞟他一眼,嘴角牵起丝讥诮:“是啊,若我能像你一样,打碎茶壶之后就跑了,哪里还用管什么债不债。”
像是看不见他尴尬的神情,她别过脸去静静看着囚车远去,忽然深吸口气,朝他伸出手来:“借我一两银子。”
孟雪俊一怔:“做什么?”
凝宝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去,轻声道:“难得他们肯站出来承担罪责,最后一口饭,我想亲手喂给他们吃。”
孟雪俊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但还是从包袱里拿了几两碎银子递给她:“出门的时候小心点,被那三个发现就麻烦了。”
凝宝点点头,从他手里挑了块一两的揣进怀里,推开朝向后巷的侧窗,轻巧跃上窗台,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
孟雪俊瞅瞅手里剩下的碎银子,摇头叹息:“还是那么倔啊。”
约模过了半个时辰,凝宝再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小包袱。孟雪俊已沐浴更衣过,正想叫伙计来把东西撤走,瞧她回来了,便改了主意:“这水我虽用过,也不算太脏。你不想洗脸,将就着洗洗脚总行吧?臭气熏天的,你不嫌腌臜,我晚上都被你熏得睡不着觉。”
凝宝耸耸肩,把包袱扔在床上,踢掉鞋,穿着衣服就跳进浴桶里,溅得地上水迹斑斑。
孟雪俊瞠目结舌:“那水我用过的……”
凝宝淡淡一瞥他,面无表情地道:“无妨,我不嫌你脏。”
孟雪俊差点忍不住用鞋子砸她:“那你也不能当着男人的面洗吧?”
“所以我没月兑衣服……你看不见?”凝宝慢条斯理地打散辫子,猛地朝前一倾,将脑袋扎进水里,半晌才缓缓坐直身子,用力搓了几下脸,长长地出了口气:“你知道么?刘恒武和那三个家伙都问我是不是昆岚山中的那个鬼差派我来的……呵,真是可笑。他们的武功是我亲手废的,这才隔了多久啊,他们居然就认不出我来了。”
“刽子手的大刀就在旁边,被吓糊涂了也不奇怪吧?”孟雪俊把搁在角落的折叠山水屏风搬过来,一扇扇展开。
凝宝撩开湿漉漉的长发,扒着桶沿,把下巴耽在手背上看他忙碌,小声问道:“你说。我的相貌真的平常到转头就会忘记的地步么?”
孟雪俊不由莞尔。扭头看向她,正想顺口打击下她的气焰,目光刚落在她的脸上,瞳孔便蓦地一缩,整个人愣在那里动也不会动。
窗朝西开,晌午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将她笼在其中。蜜合色的皮肤似镀了层薄薄的金,眉若远山黛,唇如海棠艳。细小的水珠凝在浓长微翘的睫毛上,于阳光中熠熠生辉,而那双眼眸……那双眼眸……
她是何时生出这么一双极尽妖娆的桃花眼的?!
“你……在发什么呆?”凝宝狐疑地模模脸,“我脸还没洗干净?”
孟雪俊吓了一跳,骤然将屏风一下子全扯开,生生隔断自己的视线,也隔断那突如其来的荒唐妄念。
急急忙忙转过身,他用力揉揉眼睛,又狠狠拧了自己的脸一下,才确定这不是梦。
可如果这不是梦,又该怎么解释呢?有什么理由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内犹如月兑胎换骨,变得那么、那么……让他惊艳?
脸很烫,心跳得很快。就跟当年第一次见到八皇姑母夏侯纹锦时一样,就跟当年第一次见到“明月公子”夏侯楚狄时一样。
凝宝,她真的是那两个人的女儿,那对犯忌相恋的堂兄妹的女儿,夏侯家族里血统最纯正的……禁忌之女!
孟雪俊从未如此刻般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欣喜,而是丛生的疑窦。
父皇当年决定由她继承家主之位的决定,仅仅是因为一个三岁孩童的请求,仅仅因为她是在落鹫星出现时降生,天注定要守护皇家一世的忠狼?
做事素来滴水不漏的七爷会向一个十岁的皇子透露夏侯家主之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一时兴起,仅仅是因为他将来有可能把持鬼差组织?
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家主终生不得嫁娶,纵如北宣王权势滔天,膝下七子也全是过继而来。他们执意要让凝宝继承夏侯家主之位,乃至于十七年前将封神蛊母蛊下在他的孪生哥哥身上,以皇子之身去牵制一个重臣的孙女。八年前放出北宣王病重的消息诱引她们一家归国,六年前又密令七爷率领鬼差从北宣迁至南斗丰乐镇,将她收进坊中加以训练……禁忌之血始于凝宝,也该绝于凝宝,他们是这个意思吗?
不得宠的洛嫔所生下的双生子意外得获圣宠,其实都不过是这个局中的一环,他和他的哥哥为人棋子,进退皆只为她……他们,就是那么打算的吧!?
孟雪俊暗暗攥紧了拳,心底有股火压也压不住。
“喂,把床上的包袱扔给我,我刚买的衣服都在里头。”
凝宝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来,孟雪俊如梦方醒,急急忙忙把包袱扔过去。旋即转身冲墙站着,阖眼默念镇静镇静镇静……
凝宝换好衣服,探头出来看看那个面壁发呆的男人,眼角微微一抽:“墙上有花?”
孟雪俊不敢回头,闷声道:“你别说话,我在想事情。”
“……怪人。”凝宝提起长发抖了抖水,就着茶壶喝了两口茶,拔腿往窗边走。
孟雪俊耳朵尖着呢,一听动静不对,立马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凝宝吓了一跳,挣了两下没挣月兑,不禁皱眉:“你不是要想事情吗?那我就上屋顶晾晾头发,顺便睡个午觉啰……对了,晚饭不用给我留,我还剩几个铜板,一会儿出去吃碗面就行了。”
“一百两银子包一天,你还要出去吃?”孟雪俊努力控制着不去看她的脸,手却又紧了紧,“南斗王府待多了?坏毛病一堆一堆的……”
“你才是啊!”凝宝用力掰开他的手指,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变得跟老妈子一样了,啥都看不顺眼,啥都要管。你以为你真是我表哥啊?”
孟雪俊噎了噎,看她已跳到窗台上去了,忙一个箭步过去扯住她的袖子:“你把头发晾干就回来,别自个儿去街上瞎逛,我……晚饭我也想出去吃,你就当迁就我,菜任你点,我付账,怎么样?”
凝宝眯着眼睛看了他老半天,轻轻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孟雪俊还没反应过来。她便猛地将袖子从他手中抽走,起身攀住上窗框,灵巧地翻上去,须臾,却又用脚勾住檐下横梁,像只倒挂的蝙蝠一样抱着手出现在窗边:“那我要吃荔枝肉和香渍蟹……只要蟹腿不要膏。”
孟雪俊冷不丁同她目光相接,只觉轰地一下连耳朵根都烫起来,慌慌张张低下头嗯了一声,等凝宝上了屋顶,他这才扶着窗沿长长滴吁了口气。
温然肃已将那天晚上的情形详细报给他知,凝宝必是猜到相思熏教坊与今上的关联才会有那种反应。她却一反常态,不同他大闹,也不追根究底,着实让人起疑。但现在,他竟然会觉得那些事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唯有她……唯有她而已!
窗外阳光明媚,孟雪俊却阴沉了眼眸。薄唇微弯,俊美的脸上露出丝带了邪气的笑意,他如同发誓般轻声说道:“绝不让你们如愿……绝不!”
从床脚的包袱里取出雪白缎袍穿好,他将那个天凤通宝铜板用红线穿了戴在脖子上,又自里衣的领口塞进去,轻轻按了按。推门出去唤伙计来撤走浴桶,自己慢悠悠地下到二楼,敲开了流香的房门。
瑞明和乐平都在里面,方桌上一壶茶三个茶盏,还有几张写了字的纸。门开时孟雪俊瞧见乐平慌不迭将纸叠了揣进怀里,心知他们是在商量引出凝宝的对策,不由得笑了笑。
“怎么,想通了?”流香堵着门,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想通了就把人带来,免得我们伤脑筋。”
她的直截了当令孟雪俊弯了嘴角。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慢吞吞把手伸到她面前:“药。”
流香瞪眼:“那不行,你得把她带来,我亲眼看着她吃下去……”
孟雪俊忽然凑过去,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你养过花翎雀么?”
流香吓了一跳,侧身躲开他。皱眉道:“你要么把她带来,要么带我们去找她,莫名其妙说什么花翎雀啊。”
说话间,瑞明和乐平已到了流香身旁。乐平一把将流香扯到身后去护着,顺势把瑞明也挡住,又举拳在孟雪俊眼前晃了晃,笑得很是轻慢:“文书我们是看过了,但师父不出来说清楚,你想也别想!”
孟雪俊执扇挡开他的手,笑眯眯地道:“花翎雀这种鸟戒心很重,任你费尽心思百般呵护,它也不会像别的鸟一样,养熟了就会飞到你手上乖乖把食吃掉。你若是逼得太紧,它便会毫不犹豫地飞走。可你若是装作不在意,它反而会因着好奇偷偷跑来把你撒下的小米吃得干干净净……瑞明,他听不懂,你该不会也不明白吧?”
瑞明一怔,低头沉默数秒,忽然将怀里的玉盒掏出来递给孟雪俊。
乐平大急,伸手要去抢,他却闪身将乐平拦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孟雪俊,俊秀的脸上露出种倔强的神情:“你接手的事,我们可以接受。但,阿宝若有万一,宗政一族将会给你的‘馈赠’,绝对会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