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凝宝懂事起,有人教过她辨别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对自己有害,教过她冷静,教过她忍耐,然而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该如何划分对与错的界线、如何开解自己、如何适时发泄。
断开的记忆又复接上,深埋的记忆重见阳光,截然不同的两个身份、两种性格无可避免地撞在一起,令她无所适从。
她不知该舍弃哪一个顺从哪一个来继续她的人生,刻意将所有情绪都压制,却不知道有些情绪是不可以压制的。压制太久,细小的火星也会引发燎原大火,一发不可收拾,譬如……此刻。
手指一点点收紧,少年喉间发出喀喀的轻响,她清楚地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在她指间渐渐流逝,心中浮荡的却非恐惧,而是轻松。
爷爷说过,“死亡可以终止所有。有人辱骂你,杀。有人违逆你,杀。杀戮是乐趣,不是负担,他们做人都斗不过你,做鬼又岂能奈何得了你?如果杀戮可以解决一切,为什么不杀?”
那么,如果杀戮可以让那些指责她是怪物的声音消失,为什么不杀?
凝宝似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忽然发现了一线光明,不自觉松了劲道的手指重又发力,勒得那少年黑瞳仁上翻,失去挣扎的力气。
她仰头看着少年渐失血色的脸,柔声道:“我不是怪物……你明白吗?”。
少年哪里还说得了话?窒息引发的挣扎渐渐变作身体本能的痉挛,而那轻微的昭示着生命犹存的颤动也快要消失了,旁观众人却仍只是遥遥注目、惊呼、议论。
他们把这当做偶发的江湖寻仇事件,有人匆匆忙忙去报官,有人提醒那个被吓呆了的孩子回家搬救兵,有人低声诅咒“这些没王法的江湖人不得好死”,却没有一个人肯冒着被牵连的危险上前阻止。
突然间,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呆呆望着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孩子跳起来,疯了一样闷着头朝凝宝身上撞去。
凝宝眼角余光觑见他不管不顾地撞将过来,心中微微一动,慢慢松开了钳在少年喉咙上的手。
却就在这时候,一道劲风自右袭来,裂空之音刺耳,凝宝眼神微变,甩下那少年,闪身躲过。
寒光凌厉的三棱刺带着一溜银链嗖地擦着大氅飞过去,急速回转要缠她脖颈。凝宝一怔,蓦地蹲下,只听三棱刺带着银链呼地一声从头顶旋过去。
未及反应,一袭妖艳的孔雀蓝已到她跟前,刀光一闪,雪色潋滟的雪岭刀便挟着风声朝她右肩猛然劈下!
对乐平来说,这一刀的速度已是快到极点。于凝宝而言,却不过儿戏一般。她本可以轻松避开,抑或以内力震落他的刀,可她突然生出种冲动,一咬牙,骤然起身,竟将右肩朝刀上送过去!
事出突然,乐平收势不及,只听得刀砸上她的右肩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登时骇然失色,呆立当场。
凝宝踉跄退后,跌坐在地上。钝痛缓慢地自肩爬至手腕,但,右臂还在,乐平那一斩用的是刀背,四分力道,只为阻她行动,不为伤人。
风帽滑落,悠然的风撩起她耳畔的散发,她捂着痛处,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仰脸去看一脸愕然的乐平,有些不知所措。
远远地,倒抽冷气之声和惊叹声从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她飞快地瞥眼将那少年扶走的瑞明,畏寒般缩了缩脖子,急急低下头去,先前的怒气邪火不晓得去了哪里,心口处一片冰凉。
怎么办?被发现了。她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驯教师,只是个冷血嗜杀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怪物。她言之凿凿教他们要挺起胸膛做人,她自己却沉溺在黑暗中无法自拔。她……
“姑娘,伤得可重?”
乐平略怀歉意的声音显得那么不真实,凝宝被他那一声“姑娘”弄得莫名其妙,睁大眼睛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不语也不动。
乐平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又慢慢地缩回去。他讪讪地抓抓头,避开她的视线,把雪岭刀别回腰带上,低声道:“我只是救人心切……小孩子不懂事,偶有言语之失难免。你若不忿,斥他两句便罢了,何必下那等重手呢?”
这般清冷明艳如月光照优昙的女子他平生还是头一遭遇见,耳根无由发烫,舍不得不看,又觉得多看一眼也是亵渎,局促不安,质问也成了委婉相劝。
凝宝愣了一下,自嘲地扯扯嘴角。想不到那张脸还有这等用处,竟连她唯一的徒弟也认不得她了……
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她瞥眼那头相拥大哭的兄弟两人,慢吞吞地爬起来,将风帽重新戴好,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他无故追打我,我只躲闪并未还手,他却不知进退,多番辱骂于我……不该死?”
乐平这才明白过来她先前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想杀了那少年。他和瑞明刚出客栈便听见这头喧哗叫嚷“杀人了”,他们想也没想就赶来救人,却没料到其间还有这么一番纠葛。
平心而论,若是换了他被人无故追打又多番辱骂,他定是不肯善罢甘休,是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凝宝看他为难,不由得笑了一声:“看,你也觉得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既然不是她的错,她何必要忍?不是她的错,她做什么要委屈自己,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痛苦难过无所适从?
当初诱她自请继承家主之位的人、教她享受杀戮的人、因她的顺从而得以苟活却厌恶她的人……还有那些不明情由责骂她羞辱她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她!
“我没错。”凝宝淡道,“他还活着,那是他运气好。他若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乐平被这种古怪的论调弄得目瞪口呆。凝宝瞥眼夹在人群里的那一抹白,转身拢拢大氅,正想离开,却听瑞明沉声道:“即便如你所说他有错在先,你也不是全然无过。”
凝宝一怔,并不回头:“哦?”
瑞明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收起三棱刺,瞟眼围观众人,皱了皱眉,过来一扯乐平的袖子:“哥,走吧。又不是戏子,恩怨也拿到大街上来解决,没得让人看笑话。”
讥讽之意明显,凝宝却未反驳,静静站在原地等他下文。
乐平瞅瞅被风帽遮住脸孔的凝宝,心中有些不安,倒把瑞明拉住,轻声道:“我刚才下手挺重的……”
“重?”瑞明冷笑一声,扯着他就走:“方才若不是我们,她杀了人,被送到府衙便是个死罪。难道脖子上挨一刀会比你那一下轻?”顿了顿,又道:“何况错了也不知错,为着些许小事就要人命,背后无人岂敢如此,哪里轮得到你**心?这样的脾气,她能活到现在,那是她运气好。她若有事,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凝宝心底陡地一震,扭头看向他,不经意间发现流香立于转角处,怔怔地望着她,神情古怪,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凝宝暗暗一惊,隐隐听得远处有嘈杂的脚步声匆匆往这边来,知是有人找来了官差,久留无益,便快步走进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过了拐角她就将大氅扔下,蓦地纵身跃上高墙。恰墙的另一边是个花园,有大树繁枝茂叶结作擎天巨伞一般,她便顺势往那枝叶茂秘密处一躲,远远看着巷口这方的情形。
流香回神来追,追了一段发现人不见了,正迟疑要不要继续追下去,忽听街上又吵嚷起来,乐平的声音也杂在其中。他不知在大声说着什么,口气不善,像是着恼了。
流香无奈,原路返回,刚出巷口便见一队暗红衣装的官兵持刀枪围住了瑞明和乐平。
怕惹上官非,围观者早是做了鸟兽散。官兵包围圈之外,那个险些丧命在凝宝手下的少年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已一扫先前的惊恐神气,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指着乐平,横眉竖眼骂骂咧咧。
乐平一张俊脸胀得通红,恨声道:“你这孩子怎地是非不分?明明是我们救了你,你不言谢也就罢了,为何反口诬赖人?”
“我诬赖你们?”那少年冷笑,“你们若跟那刁妇不是一伙,当时就该擒下她送到衙门去。我差点被她杀了,你不问我怎么样,倒去问她伤得重不重,当我是聋子好糊弄?”
他将不知所措的弟弟扯到身后挡着,又冲旁边那个佝偻着背的瘦老头说道:“杨尚同,您快把这两个想要谋害本世子的刺客扔进大牢里,免得他们不忿本世子当场揭穿他们,又来图谋不轨!”
“世子”二字一出,愣的不止是流香。
世子之名唯有今上认可的东明、西津、北宣、南斗四王的王位继承人方可享有。世子一定,最迟五年便要进行王位交替,六品以下官员见其须行大礼,可见其位之尊。如乐平,南斗王一日不向朝廷递交请立世子的祈折,今上一日不下诏书认可,他纵是南斗王的嫡长孙,旁人也只能称他一声“少爷”,待遇哪里能同世子相比?
而敢在西津的地界上颠倒黑白颐指气使的世子,想来想去也就那一位了……
现任西津王的嫡长子,夏侯荣殊。年方十四,享世子之名不到两年,但,在相思熏教坊的驯教黑名单上,他已是排名仅次于南斗宗政乐平的棘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