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县的夜晚并不凉爽。此地接近昆岚山,潮气重,白天有太阳烘着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夜间,水汽凝结附在柚木地板上,被子湿湿黏黏,实在让孟雪俊受不了。
翻来覆去近一个时辰,他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你睡着了?”
隔着蚊帐,床上那团黑影动也不动,呼吸沉且缓,似乎早已睡熟。
真是好福气。孟雪俊叹了口气,将头枕在手臂上,望着那团黑影开始轻声数:“一个宝货,两个宝货,三个……”
一气儿数到三十三,黑影终于动了一下:“你吃撑了?吃撑了就去喝酽茶消食,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孟雪俊嘿嘿一乐:“你不是让我在这儿吸地气么?我就是吸足了精神太好,想睡也睡不着……不如,你陪我聊聊?”
凝宝不接话,干脆利落地拿被子把头蒙上了。孟雪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从头开始数“宝货”。
人对自己的名字和名字里带的字格外敏感,何况凝宝的耳力远胜从前,“宝货”又不是什么好话。听着他一个劲儿在那儿宝来宝去,凝宝想装死都装不下去。
简直比蚊子还吵!凝宝掀开蚊帐跳下床,过来照孟雪俊大腿上就是一脚。紧跟着强把他半盖半垫的被子扯过来,盘腿往上头一坐,抱手瞪着那个被掀到桌脚旁的男人,气呼呼地道:“聊吧,想聊啥?聊你让流香姐去引开追兵是帮我解围还是去探人底细?聊你在南斗王府安插人手是想抓住老爷子的把柄逼他归还兵权,还是扶瑞明上位统掌南斗今上会更放心?”
孟雪俊无语望屋顶,半晌,挠头讪笑:“那等伤感情的话题不聊也罢……聊聊你今后的打算,可好?”
凝宝一秒也没犹豫:“盯紧你,确保五月簪花会后乐平和瑞明平安返回南斗。”
孟雪俊噎了噎,小小声嘀咕一句“我有那么卑鄙么”,又换了笑脸问她:“然后呢?”
“清债、请辞。”
“……再然后?”
凝宝不高兴了:“你问那么细做什么?嫌我被你害得不够?”
孟雪俊哑然,良久,轻叹一声,模索着去寻她的手:“我若想害你,何必应下这一单?”
凝宝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没有好处的事你是不会做的。”
孟雪俊无奈至极,几乎是哀叹了:“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龌龊好不好?”
凝宝忽然起身,将被子轻轻放到床上,快步走到侧窗边上,低声道:“流香姐回来了,不止一个人……乐平和瑞明正往楼上来,我去隔壁避避。”
孟雪俊心神一凛,也压低了声音:“跟踪流香过来的?”
凝宝摇头:“不是,她带来的。”言毕便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扇窗,壁虎一样滑进了黑暗中。
隔壁的屋子没侧窗,打开面朝大街的窗户费了凝宝不少劲儿。幸而此时更深人静,街上已空了,否则这个像蝙蝠般倒悬在三楼窗外的黑影还不知要引出多大的风波。
屋内格局不同,摆设自然与孟雪俊房间里的不大一样。有小几挨着窗下放置,凝宝跃下窗台,险些扭到脚。
她模黑爬到床上,阖眼凝神听着屋外和隔壁的动静。瑞明和乐平移动得很慢,到孟雪俊的房间门外时,流香刚刚把人带到客栈后门处。
大约是流香带来的人身上藏着什么让动物感兴趣的东西,九喜开始大声喷鼻子,不时发出一声低吼,七喜和八喜也在马厩里走来走去,呦呦乱叫,似乎很是兴奋。
凝宝想了想,下床把灯点亮,将缎面被子揉得沙沙作响,片刻后开门出去,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咕哝道:“吵什么啊,烦死了。”
那兄弟见得灯亮便退进了楼梯转角处的阴影中,她只当不知道,走到孟雪俊房间的门前,举手轻叩两下:“少爷?少爷?”
须臾,屋内燃亮了灯,孟雪俊披衣趿鞋而出,乌黑长发散在背后,雪白内衫松松垮垮,同她一样“睡眼惺忪”。
“什么事?”懒洋洋的鼻音恰到好处地告诉“旁听者”他睡意未消。
凝宝暗骂一声狐狸样儿,指指后院的方向,轻声道:“少爷,动静不对,奴婢去看看?”
孟雪俊瞥眼楼梯转角,点点头:“嗯。留点神,那吊睛兽野性未除。”
凝宝应了一声,拔腿就要往楼梯那边走。阴影里的两只顿时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真是的,本事不到家就不要跑来旁听嘛。凝宝有些好笑,怕他们过度紧张弄得滚楼梯,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转身冲正要关门的孟雪俊笑道:“少爷,有酒有月何等风雅?您不请那两位少爷过来小酌一杯?”
孟雪俊瞅瞅夜空里的那半拉残月,眼角微微一抽,略一思索便知她不想让那兄弟两个出丑,却忍不住起了点促狭心:“大半夜的,他们早是睡熟了吧……后院动静确实不对,你速去速回,露重风大,仔细着凉。”
凝宝皱眉瞪他,声音却柔得很:“是,少爷。”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而起,越过栏杆,出笼金雕一般扑进浓重的夜色里。
那兄弟两个惊叹的惊叹,欣喜的欣喜,孟雪俊心里却不痛快起来。居然只为了不让那两兄弟尴尬就舍楼梯而施展轻功……他们又不是小孩子,她干嘛这么着紧?
刚要合拢的门重又打开来,孟雪俊慢吞吞走到栏杆处,扶栏望残月,清清嗓子,朗声吟诵他记得且此时又应景的诗。
乐平一向觉得学问这种东西不如武功来得实在。优雅的诗赋引不起他美好的联想,倒叫他想起儿时被爹娘强行带去诗歌游园会陶冶情操的事,烦躁起来,忍不住戳戳瑞明,愁眉苦脸做怪相。
瑞明瞥眼像是浑然忘情的孟雪俊,心里明镜也似地亮,略一思索,扯着乐平大大方方走出去,笑道:“原来孟师傅也睡不着。我和我哥还怕搅扰了孟师傅的好觉,不知该不该请你一块儿上院里摆桌小酌呢。”
孟雪俊暗暗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故作惊讶地道:“哦哟,两位少爷真是了不得。短短数月,轻功竟有如此进境,孟某连个响儿都没听着,两位少爷就到了。”
瑞明嘿嘿一笑,同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明嘲暗讽,“礼尚往来”不肯示弱。
乐平抹抹额上的汗,不耐烦听他二人打机锋,站到栏杆边伸长了脖子往后院那边看。
他本是不屑听壁脚的,可亲眼看着凝宝从隔壁出来而不是从孟雪俊房里出来,心里总算踏实了。
美人是贴身丫鬟无所谓,不是通房丫头就好。以后有机会探探她的口风,若不是家生子,花些银子就能给她赎身。至于帮她赎身之后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唔,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她不肯,他也不会勉强的。重要的是孟雪俊这人一看就不地道,美人跟谁也不能跟孟雪俊,瞧着就难受!
乐平张望一阵,总不见凝宝归来,看瑞明和孟雪俊还在那儿说不停,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们先聊,我去叫伙计弄几个菜来下酒。”
谁都晓得他去叫伙计弄酒菜是假,跑到后院找凝宝是真,但他说完就扭头跑掉,他们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乐平一走,三楼走廊上立马安静下来。
瑞明与孟雪俊并肩立于赭色栏杆前,清冷月光淡淡洒落,一个是白衫胜雪飘逸出尘,一个是黑衣如夜俊秀傲然,端端一幅引人遐思的好画卷。
沉默良久,瑞明突然启口:“当年把我从贼人刀下救出来的人,是你。”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孟雪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瑞明瞥他一眼,也弯了弯嘴角:“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我能做的只有……对你说一声,多谢。”
孟雪俊扬扬眉,眼角笑意隐隐。
瑞明轻垂睫羽挡住眸中闪现的厉色,轻声道:“我不知你在王府里到底埋下了多少钉子。但,肖阳、怀坤、方幸、成玉这四人,你还是让他们尽快离开王府吧……我对南斗王位没兴趣,也不想一回府就用血来洗地。”
孟雪俊凤目微睐,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一声:“放心,你的信差还没离开通口镇,他们就已经不在王府里了。”
瑞明还以为他会抵死不认,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试探他。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轻描淡写,就像是那个很可能会让他兄弟相残家不成家的计划跟路边的石块一样平常。
他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就算昆岚山中的种种让他变得沉稳,也始终稳不过曾亲眼目睹兄弟倾轧后宫纷争的十三王爷。一时间怒火腾燃,眼神冰冷,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淡然微笑的男人撕成碎片。
孟雪俊却似看不出他的怒意,低声笑道:“我的眼光很少出错,以你的资质,本不该到现在才发现……哦呀,果然是因为并非我亲自教导你的缘故吧。秋和殇做事素来不喜欢用脑子,累得你也变笨了,真是对不住。”
瞟眼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的瑞明,他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嘲意:“何必气成这样呢,现在不是很好吗?你终于懂得做事要动脑子了。如今你和你哥哥已尽释前嫌,想必你回到府中也会好好劝劝你爷爷……不要固执已见握着兵权不松手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