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云玮乃是现任西津王的名讳。这个男**妾成群,膝下有九子二女,最小的一个儿子名唤夏侯荣风,虽是庶出,做娘的也是西津城里霍霍有名的大兴钱庄老板的独生女,怎么会跟女奴扯上关系?
流香把疑问说出来,孟雪俊不禁哂笑:“你这人啊,不是凝宝的雇主你便懒得关注,迟早要在这上头栽跟头。”
他一面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面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子女吧,明面上的有十一个,私底下还有三个。两女一儿都没冠夏侯家的姓氏,那个儿子今年六岁,是他跟买回来的秋源女奴所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呀!”流香瞪他,“你就不能把话说得清楚点么?”
“你真是白跟七爷混了……”孟雪俊无奈,摆摆手:“等把盯梢的甩掉再跟你细说。”
盯梢的?流香心神一凛,飞快地扫了眼街道两旁,果然发现有两三个平民打扮的男人在偷偷模模往他们这边看。她登时没了追问的心思,扣上帷帽,理理衣襟,跟着孟雪俊朝人多处行去……
等凝宝催着车夫把车赶过来的时候,现场已只剩下瑞明一个人。
虽然不明白孟雪俊又要弄什么玄虚,凝宝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自从七爷接手相思熏教坊,从来都只有流香训她的份,突然倒过来了,哪怕就一次,冷静下来她仍是习惯性地不安。
她帮着车夫把货物搬上车,快搬完了才轻声问瑞明:“他们呢?”
“在城外等我们。”瑞明跳上车,伸手来拉她,“走吧,我哥也带着九喜它们出城去了。”
“不是说又加三十两包了客栈一天么?”凝宝站着不动。
瑞明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去,挪出空位等她上来:“孟师傅临时决定的。你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等见了他自己去问他吧。”
凝宝低头想了想,伸手道:“给我银子,我去把车买下来。”
瑞明愣了一下,把乐平塞给他的那卷银票都掏了出来。掏出来却不交给她,挑出张一百两的,把其余的又揣好,说了声“你上车前座坐着去”,便下车去跟那两个车夫交涉买车的事。
两辆杉木板青布篷车加四匹杂毛马,市价不过六十两银子,他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那两个车夫哪有不愿意的?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就接了银票,招呼着另一个把车留给他俩,欢天喜地地相约喝小酒去了。
凝宝早是上车前座握住了缰绳准备开路,看瑞明打手势表示办妥了,那笑容里还颇有些自得的意思,她忍不住撇撇嘴,嘀咕一句“败家子”,正正帏帽,把车赶出巷道给他引路。
彼时他们离西城门并不远,不到盏茶工夫就过了城门。车行至距城一里远时,瑞明就勒停了马,还没开口叫凝宝也停下。凝宝便探出头来高声道:“跟上,转左,下官道!”
难道孟雪俊已经提前知会过她了?瑞明嘀咕着,驾车跟着她转上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两刻钟才在一处树林外停下来。
凝宝把帏帽扔进车厢,跳下车冲他招手:“过来歇会儿。”
歇,不是在道旁。进林子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喊停。瑞明一看,这位置真是不错,既能清楚看见那两辆马车,又能看到官道上的情形。要是有人过来,他们再后退三丈左右,那些树木和草丛就能将他们严严实实藏住。
“你既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刚才干嘛还那么问我?”瑞明有点不高兴,“因为谨慎?”
凝宝摇摇头:“因为有人在巷外拦下了那两名车夫,问我们要去哪里。”
瑞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么远你都听得见?”
凝宝生怕说话太多露了马脚,只点点头。没过多会儿,她却又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家少爷什么都没说吗?”。
“我家”“我家”,一口一个“我家”,她倒是说得很顺口嘛!瑞明皱了皱眉,看她那般辛苦地掩饰,倒也不忍心揭穿她,只淡道:“孟师傅让我们在这儿等他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若他们还不来,我们就绕到东城门那边找我哥,前往洪阳。”
他寻思着凝宝不会满意这个答案,想了想,又道:“有人设了个陷阱,不过不是冲我和我哥来的。”
凝宝阖眼沉吟,若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眼,突兀地笑了一声:“只怕未必。”
瑞明一怔:“怎么说?”
凝宝并不回答,上身微微前倾靠向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明少爷那天用的兵器不错,可以借给奴婢看看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脸上却没有表情。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她的眸子笼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静若寒潭,波澜不起。
瑞明意识到事情不妙,定定神,将腰带往下拨拨,把缠在腰上的乌蛇鞭解了递给她。
三棱刺已归位,柄旋得不是很紧,凝宝拿到手里就知道了。她轻轻解开系腕的丝带,让袖子遮住手的动作,三两下把三棱刺拆出来,又装出惊讶的模样把乌蛇鞭递回去:“不是这个,明少爷,那天你用的……”
话到一半,她陡然纵身扑向树木密集之处,脚未落地,左手里的乌蛇鞭与右手中的三棱刺便同时朝相反的方向激射而出!
“啪!”乌蛇鞭狠狠砸裂了一棵梧桐树的树干。
“哧!”三棱刺的刺尖不知扎穿了什么,沉寂数秒后方听得有人惨叫出声。
音未落,林深处便有刺耳裂空之音直奔瑞明而来。凝宝当即急速后退,双手顺势用力一扯,染血的三棱刺呼啸着飞回来,乌蛇鞭生生将那碗口粗的梧桐树扯倒!
但听“笃”地一声闷响,裂空之音竟已不知去向。凝宝飞快一瞥那支钉在树干上的黑铁箭,冷笑一声,扯袖子擦净三棱刺上的血,将之扔给瑞明,沉声道:“小喽啰交给你,不要出林,我马上就回来!”
话音落,人已朝箭来处疾射而去,一如流光掠影,快得惊人。
但,凝宝似乎高估了那些“小喽啰”,瑞明执三棱刺静候半晌,只听见林子深处叮叮当当乱响,又有杂乱的脚步声出了林子奔东边去,竟是连个照面也不肯跟他打。
“真是的,怕死就不要赶着她在的时候来嘛。”瑞明苦笑喃喃,有点庆幸又有点忧心。那些家伙该不会是弃难择易,要去围攻落单的乐平了吧?
凝宝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乐平的武功在翻山越岭狩猎战流匪中进步神速,此时他身边又有喜字军团在,只要不是遇上凝宝这等好手,就算三四个人一起上也断然奈何不了他。可是……那是他的亲哥哥,哪怕跟凝宝一样强,他还是忍不住会担心啊。
“没人过来吗?”。凝宝的声音在不远处蓦然响起。
瑞明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她正慢吞吞地拖着两个身着暗青劲装的男人朝他这边走来。
被抓着头发当死狗一样拖拽,滋味一定不好受,嘴没堵住,他们却始终一声不吭。
“这两个……死了?”瑞明明知故问。即便被揍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模样,但他们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只是想缓解自己的紧张,不想让她看低了。
“没死。”凝宝答道,旋即又很认真地补了一句:“等他们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他们想死我也不会阻拦。”
她的神情很奇怪,像是想通了什么事,嘴角微扬,笑容宁和。
瑞明诧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勉强抛开现在就问个明白的念头,接下她扔过来的乌蛇鞭,把三棱刺扣进去,才指指东面:“他们大概是觉得赢不了你,转而去找我哥的麻烦了。”
凝宝眯了眯眼睛,突然用力把那两个重伤的男人扯起来,额头对额头地大力一撞,那声响惊得瑞明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她似乎对瑞明这个小小的举动很介意,拖着他们走到车厢尾部的时候,忽然扭头冲瑞明低声道:“别怕,他们没死,我……我不会乱杀人的。”
不等瑞明反应,凝宝已把两个晕过去的男人扔进车厢,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用麻绳绑实在了。
那两人一个右肩窝被三棱刺钻出个血洞,另一个左腿软趴趴约模是断掉了。就这样,她还怕他们醒来后有能耐逃走,将车上的货物垒起来,将他们困在中间。
“九喜警觉性很高,又生了一口好牙,绝不会任人欺负的。”凝宝如此安慰瑞明,“何况七喜八喜都不是吃素的,随便一爪子就能给人连皮带肉划拉下一层来。再不济,它们照人身上一坐,对方不死也爬不起来……你不用担心平少会有危险。”
瑞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临上车前他把乌蛇鞭塞给凝宝,笑容里杂着一丝戏谑:“所谓宝剑酬英雄,我没宝剑,就拿这个送你吧……别跟我客气,它在我手里发挥不了威力,还是在你手里比较有用。”
凝宝怔怔地看着他跳上车座,下意识地握紧了乌蛇鞭。片刻后,她大步走过去,将乌蛇鞭轻轻放到他的身旁,粲然一笑,如明媚阳光破云而出:“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以后都用不着了。”